她加重了语气，又说了一遍，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“所有生命信号都是零。从微生物到宏观生态，全频谱扫描。没有，什么都没有。这颗星球……死了。”

希望像一杯被人失手打翻的热茶，无声无息地泼在地上，转眼就冷了。他们怀着最大的善意，跨越了无法想象的距离，来响应一声微弱的呼救。他们以为自己是来当救世主的，或者至少，是来当一个信使，告诉远方的同类“你们不孤独”。

但迎接他们的，是一座巨大的、星际规模的坟墓。

“拉近地表，最高分辨率。”沈启命令道。

探测器的高度再次降低，画面穿过稀薄得几乎不存在的电离层。他们看到了城市的轮廓。那些曾经是城市的遗迹，如今都被厚厚的灰白结晶覆盖。高耸入云的建筑，变成了巨大的、奇形怪状的白色石笋。宽阔的街道，成了一条条凝固的灰色河道。甚至能看到一些像是港口的地方，原本应该是海洋的区域，同样被结晶覆盖，只不过那里的结晶面更平整，像一块磨砂玻璃。

一切都被“封印”了。像一个精致的昆虫标本，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命，然后用一层骨蜡彻底封存。

那不知来自多少年前的求救信号，似乎成了这颗星球在被彻底扼死前，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。

主控厅里死一样的寂静。每个人都看着屏幕上那颗死去的星球，一股寒意从脚底板一直窜上天灵盖。这不是自然死亡。这是被谋杀。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力量，像一个冷酷的刽子手，把整个星球的生命，连根拔起，碾成了粉末，然后撒上了一层厚厚的骨灰。

频道里，凌飞的声音响起，也失去了惯常的锋利，多了一丝艰涩。

“沈启……我们现在……”

“继续扫描。”沈启打断了她。他盯着屏幕，目光像要把那层灰白色的结晶看穿，“把这东西的成分分析出来。派无人机下去。我要看清楚。”

他的声音不大，却像一枚锤子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
“我要看清楚，到底是什么东西，能把一颗星星，变成一座坟。”

命令像一颗石头沉进水里，没有激起一点波澜，但冰冷的指令顺着内网的线路，瞬间传达到了每一艘舰艇。

主控厅里，没人说话。那种压抑的沉默，比任何惊呼都更沉重。每个人的呼吸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，只能从指缝里漏出一点点。

十几架小型无人机从破晓号的腹舱脱离，像一群黑色的铁蜻蜓，悄无声息地扑向那颗灰白色的星球。它们的引擎没有喷出可见的光焰，只是在机身周围激起一圈空间涟漪，这种推进方式能最大限度地避免触发任何未知的防御机制。

林皎皎的十指在光屏上敲击，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。她把无人机传回的初步环境数据导入模型，一行行分析结果像瀑布一样刷下来。

“大气成分……98%是惰性气体，微量放射性尘埃。没有水汽，没有有机物。大气压力只有地球的百分之三……基本就是个真空罐子。”她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报告，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心底的寒意，“地表温度，零下二百一十度。织女星的光再强，也暖不透这层壳。”

另一边的物质分析组也传来了结果。一个技术官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费解。

“报告……我们对结晶体的光谱分析出来了。它的结构……很奇怪。主要成分是超高密度的硅酸盐，但里面混杂着大量的、已经完全碳化变质的有机长链分子……就好像……”他卡了一下，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，“就好像是把整个星球的生命，连同土壤和岩石，一起用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，熔炼、提纯，最后结晶成了这么个东西。这东西……曾经是活的。”

“曾经是活的”。

这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钢针，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。

屏幕上，无人机已经降落在了那片灰白色的“大地”上。镜头平视过去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、奇形怪状的结晶丛林。那些曾经是摩天大楼的结构，现在像一根根被扭曲放大了无数倍的骨刺，直挺挺地戳着漆黑的天空。地面也不是平的，而是一层层叠在一起的锋利结晶片，像龙的鳞甲。

一架无人机缓缓前进，机械臂伸出去，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身边的一根结晶柱。

“咔哒。”

一声轻响通过震动传感器传了回来。那根看上去无比坚硬的结晶柱，在触碰的瞬间，从顶端开始，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细缝。然后，像是连锁反应，整根柱子，那座曾经可能是上百层高的大楼，就这么化成了一蓬极细的、灰白色的粉末，塌了下去，像一堆被风吹散的骨灰。

没有烟尘。在近乎真空的环境里，那些粉末只是安静地落回地面，重新成为这片死寂的一部分。

这颗星球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脆弱。它已经死了，而且死透了，连骨头都风化了。

沈启一直盯着屏幕，一言不发。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城市的废墟，那些凝固的海洋，那些连绵到天边的结晶山脉。扫描仪能告诉他这里发生了什么，但告诉不了他为什么。数据是冰冷的，而他感受到的，是一种从屏幕里渗透出来的、几乎能把人冻僵的绝望。

他不想再等了。

他转身，走回主控厅中央。那里，心石还在静静地悬浮着，表面的光芒比出发时暗淡了不少，像一颗疲惫的心脏。

林皎皎立刻明白了他想做什么，她猛地站起来：“不行！太危险了！我们对这里一无所知，你不能直接用心声去碰它！”

“仪器能看到骨头，我看不到魂。”沈启没有回头，声音很平静，“如果这真的是一座坟，那总得有人听听墓碑上刻的是什么。”

他把手掌再次按在心石上。

心石的光这一次没有外涌，而是向内缩，缩成他掌心下一个又冷又硬的点。所有人都安静下来，看着他的背影。他的肩膀不宽，此刻却像一堵墙，挡在了所有人前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