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不是金属的眼睛，也不是能量的眼睛。那是一种更根本的东西。是一种物理规则本身被强行撬开时，露出的那种底层的、空洞的白。方舟主控厅里，心石涌出的光不再是温和的潮，而是在瞬间被抽干，像退潮时留在沙滩上的水，被看不见的地心引力猛地吸了回去。

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失重，但不是向上飘，而是向内塌陷。像每个人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一根，身体软了一下。

沈启手掌下的心石变得冰冷。

空间像一张浸透了水的厚纸，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两端，猛地拧了一下。窗外的星空没有变化，但每个人都知道，整支舰队，连同舰队占据的那一小块时空，都被这一下拧进了另一条缝里。

这不是跃迁，远征军还没有掌握那样的技术。这是“滑行”。像把一枚石子从冰面的一头，用尽全力推向另一头。过程无法中止，无法转向，只能祈祷出发时的计算足够精准，以及落点处没有一堵看不见的墙。

最初的几天，频道里还有人说话。凌飞每天会定时通报三次航行姿态，声音像钢尺一样又冷又直。林皎皎的循环层报告像钟表一样准时。但慢慢地，话变少了。

时间被拉成了一条又细又韧的线，没有尽头。黑色的虚空里没有日夜，只能靠方舟核心的灯塔模拟出二十四小时的光暗轮替。但那种光，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，总有点不真切。疲惫像一层薄薄的灰，落在每个人的肩上，拍不掉，吹不散。

起初，大家还会算日子，算着过去了多久，还有多久。后来就不算了。日子成了一种仪式。该巡逻的巡逻，该检修的检修，该去水培舱看看那些豆芽长高了多少的，依旧去看。好像只要维持住这种刻板的日常，那条名叫“方向”的线就不会断。

沈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主控厅，或者在自己的舱室里看星图。他很少说话，但只要他坐在那里，主控厅里那种因漫长航行而滋生的焦躁，就像被一块巨石压住的海绵，怎么也膨胀不起来。

林皎皎偶尔会给他送一杯提纯液。她总是把杯子放在离他手边不远不近的地方，一个他一伸手就能拿到，但又不会不小心碰倒的距离。她什么也不说，放下就走。有一次，他叫住她。

“睡一会。”他说。声音因为许久没开口，有点像砂纸划过木头。

她点点头，也没说好或者不好，转身进了循环层的休息舱。半小时后，她又出来了，眼底的血丝退了一点，眼神像被清水洗过，更亮了。

时间就这么一点点磨过去，像把一块粗糙的石头在河床上滚了千百遍，棱角都磨没了，只剩下沉甸甸的、光滑的内核。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，最初出发时的那种锐气和热望，沉淀成了某种更深的东西。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刀，外面看着安静，但手一搭上去，就知道那股寒意还在。

没人知道过去了多久。三个月，或者五个月。直到那一天。

没有任何预兆。那种被向内拉扯的塌陷感突然消失了。整支舰队像是从深水里猛地冲出水面，惯性让每个人的身体都晃了一下。

“到了。”

凌飞的声音第一个切入总频道，短促，像子弹上膛。

主控厅巨大的舷窗外，不再是那种纯粹到令人发疯的黑。一颗恒星的光，像一把锋利得不带任何温度的银色匕首，直直刺了过来。织女星。它的光比太阳更白，更亮，也更冷，照在人脸上，连皮肤下的青色血管都能看得分明。

“所有单位，一级戒备。展开阵型，保持安全距离。”沈启的声音接在后面，稳得像往水里沉了一块铁，“扫描协议启动，把探测器放出去。”

舰队像一把被松开的折扇，缓缓展开。破晓号顶在最前面，舰首的姿态校正引擎喷出幽蓝的短焰，像野兽在黑暗中不住地嗅探。十几艘护卫舰错落散开，外层护盾的频率被调到最高，在船体表面形成一层几乎看不见的、微微扭曲的涟漪。

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他们跨越了二十五光年的死寂，不是来旅游的。求救信号的源头就在这里，那个可能存在着人类分支，或者至少是智慧生命的星球。

但频道里安静得可怕。

除了己方舰队的通讯噪音，什么都没有。没有呼救，没有警告，没有陌生的语言，没有杂乱的电波。宇宙像一潭死水，连一点涟漪都没有。

林皎皎的手指在光屏上快得像一道虚影。数据流瀑布一样刷下来。

“主脑正在比对航行数据和星图……确认，我们已进入织女座恒星系引力井。坐标无误。”她停顿了一下，“未侦测到任何非自然信号。全频段阻塞式扫描……结果为负。静默。绝对的静默。”

“绝对的静默”这几个字，像几块冰掉进了主控厅，让空气都冷了几分。

沈启的目光落在主屏上，那里是探测器传回的实时画面。它们像一群被放出笼的萤火虫，朝着星系内侧飞去。一颗、两颗、三颗行星的影像依次亮起，都是气态巨星或者荒芜的岩石星球，数据和人类已有的观测完全吻合。

然后是第四颗。织女座IV。

信号源所在的那颗星球。根据出发前的所有资料显示，它位于宜居带内，拥有液态水和浓厚的大气层。它应该是一颗蓝绿色的，充满生机的星球。

当探测器越过最后一颗气态巨星的轨道，将镜头对准它时，整个方舟主控厅，所有盯着屏幕的人，呼吸都停滞了一秒。

那不是一颗蓝绿色的星球。

那是一颗灰白色的星球。

像一颗被遗弃在宇宙里的、粗糙的石灰弹珠。它的表面没有任何色彩，既没有海洋的深蓝，也没有陆地的青黄，更没有云层的纯白。只有一种单调的、死气沉沉的灰白色，从星球的一极蔓延到另一极。

“放大。”沈启的声音很低。

画面被拉近。那层灰白色的东西，不是云，也不是冰。那是一种结晶体。无数细小的、针状的结晶覆盖了整个星球的表面，像一层厚厚的、永远不会融化的霜。它们在织女星清冷的光线下，反射着一种毫无生气的、磷火般的光。

“生命信号……”林皎皎的声音有些发干，她盯着自己面前那一排排归零的读数，像在看一份死亡通知单，“……是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