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意识像一根极细的探针，顺着某种超越物理空间的联系，无声无息地延伸出去，刺向那颗灰白色的星球。这个过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艰难，就像把手伸进一桶流动的、冰冷的液氮里。那颗星球散发出的，是一种绝对的、纯粹的“无”。没有生命，没有能量，没有信息，什么都没有。

他的“心声”穿过了稀薄的大气，触碰到了地表那层厚厚的结晶。

就在接触的一瞬间。

沈启的身体猛地一僵，像是被看不见的高压电击中。

他的脸色在瞬间褪尽了血色，白得像一张纸。汗珠从他的额角滚下来，不是热汗，是冰的。他的嘴唇无声地张开，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压抑住的、像野兽受伤般的低吼。

他“听”到了。

那不是声音。人类的耳朵无法捕捉，宇宙中也没有介质可以传播。

那是感觉。是纯粹的、没有经过任何转化的、最原始的痛苦。是被剥皮，被拆骨，被活生生塞进熔炉里的感觉。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城市、自己的家人、自己的世界在眼前一寸寸化为灰白结晶的恐惧。是亿万个意识在同一瞬间被碾碎、撕裂时发出的无声尖叫。

那尖叫汇成了一股洪流，从那颗星球的每一个原子里喷发出来，狠狠地撞在他的意识上。

比这更恐怖的是，这片痛苦的海洋并不是活的。它没有来源，也没有尽头。它只是在重复。

一遍，又一遍。像一个坏掉的播放器，被永久地卡在了最痛苦的那一秒。每一个瞬间的痛苦都被无限拉长，永远循环播放，永不休止。

原来那持续不断的求救信号，根本不是信号。

它是这无尽痛苦的哀嚎中，偶尔溢出来的一丝丝微弱的回响。它像一座巨大坟墓上不断渗出的血，穿越了二十五光年的距离，被他们误听成了求救。

这不是一个等待救援的地方。

这是一个陷阱。

或者说，一个自动播放着自身死亡过程的、巨大无比的“墓碑”。立在这里，不知道是给谁看，也不知道是想警告谁，或者……是想引诱谁。

沈启猛地抽回手，像摸到了一块烧红的烙铁。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，被及时赶上来的林皎皎扶住。

“沈启！”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。

主控厅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，紧张地看着他。

他摆了摆手，撑着控制台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隔了好几秒，他才把那股反刍上来的恶心感压下去。他抬起头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，那里面有一种众人从未见过的、混杂着惊骇和冰冷杀意的神情。

“信号源不是求救。”他的声音嘶哑得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，“那是……回声。”

他顿了顿，似乎在寻找词语来形容那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恐怖。

“是这颗星球上所有生命，在被杀死前最后一秒的哀嚎。它被用某种方式录了下来，刻在了这颗星球的每一个角落，一遍遍地……播放。”

主控厅里一片死寂。

如果说，刚才发现一颗死亡星球，带给他们的是震惊和惋惜，那么现在，沈启的话带给所有人的，是一种从脊椎骨的缝隙里一点点钻进去的、彻骨的寒意。

所有人都明白了。

他们不是来晚了。

他们是循着一声巨大的、跨越了时空的惨叫，找到了一个屠杀现场。而那个凶手，不仅杀光了这里所有的人，还用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，把他们的死亡做成了一个循环播放的展品，一个自动呼救的陷阱，一个血淋淋的警告牌。

“我们……”凌飞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，艰涩无比，“我们……掉进了一个墓碑里。”

这句话像一根冰锥，敲在总频道的通讯墙上，然后无声地碎了，掉下来的每一块都是冷的。

墓碑。

这个词让方舟主控厅里的空气都凝固了。他们不再是探险家，也不是救援队，他们成了一群误闯别人葬礼的不速之客。而且这场葬礼，似乎还没有完全结束。

“建议立即撤退。”分析组一个年轻技术官的声音在内网里响起，带着压不住的颤抖，“这里……这里不对劲。我们应该立刻离开这个星系。”

他的话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心声。恐惧是一种最诚实的本能。面对一个能把整颗星球杀死的未知存在，逃跑不是懦弱，是理智。

频道里一阵沉默。所有人都等着沈启的决定。

沈启扶着控制台，慢慢站直了身体。那股精神冲击的余波还在他脑子里回荡，像无数根细针在扎。他闭上眼，又缓缓睁开，眼里的血丝非但没退，反而更深了。

“不走。”

他说。声音不大，却像两块石头撞在一起，把所有慌乱的议论都砸碎了。

“我们是来找答案的，不是来参观坟墓的。”他转向主屏幕，目光像是穿透了那层灰白的结晶，看到了更深的东西，“如果宇宙里有这么个东西，能随手抹掉一个文明，然后把他们的哀嚎挂起来当风铃听……那我们躲到哪都没用。迟早有一天，它会找上门。”

他停了一下，声音压得更低，也更冷。

“家里还有人等着我们回去。我们不能带一个不知道回去。”

林皎皎看着他的侧脸，嘴唇动了动，最终没说出劝阻的话。她知道，从他说出“回家”那一刻起，退缩就不在任何一个人的选项里了。

“我需要下去看看。”沈启说，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，“凌飞，皎皎，准备登陆舱。一个小队就够了。”

这个决定让主控厅再次陷入寂静。

“这太疯狂了。”有人低声说。

“对。”凌飞的声音接了进来，干净利落，像刀切开冰块，“命令收到。破晓号所属，利刃小队，十分钟后在A7登陆港集合。我去准备。”

通讯切断了。没有人再质疑。

十分钟后，一艘小型的壁虎级登陆舱从方舟腹下无声地滑出。它的外壳涂着消光黑，几乎融入了宇宙的背景。舱内，只有十二个人。沈启、林皎皎、凌飞，以及凌飞亲手挑出来的九名利刃小队队员。每个人都穿着厚重的外殖式动力装甲，头盔的面罩是纯黑的，看不到表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