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锅不是给人磕头的，是用来煮饭的。”

陆臻没说话，手往身上一擦，把桌上那只空水杯拎起来倒了点温水，站在灶台前站了好一会儿，才憋出一句：“我记着了。”

宋清不抬头，把那封布图样上的笔印擦了擦，把封样册合上，拢在桌角。

隔着厨房，灶台那边还有锅响声，宋清脑子里却不是晚饭的事。

厂里这几天静得过分，封样部门一整个上午连个申请单都没送过来。

刘秀英昨天拐弯抹角提了句：“宋总，你这章制一立，外头都不太敢靠近了。”

她没吭声。

不是不知道，而是心里有数。

章制立了，是清了锅，但锅不是清了就能立得住。厂现在像啥？像炖锅水，火大了，锅边全是泡，谁都不敢来添柴。

她知道，人是会怕规矩的。

可她也更知道，锅没规矩，啥都能往里倒，那就不是厂，是粥棚。

第二天一早，她刚到办公室，刘秀英就挤进来，手里拎着个小布包，还没等说话，先叹了口气。

“宋总，你猜谁来了？”

宋清头都没抬：“来拉货的？”

“不是，是来看灶的。”

“谁？”

“西南那边一家叫‘百汇成’的布料公司，姓孔的，说是他们老板亲戚，之前在展会上看过咱们清章布图。”

宋清坐直了，“带了图样没？”

“带了。”

“进人了？”

“没敢进，我让前台让他们先在招待室坐着。”

“你让他们等着。”

“你不见？”

“先看看他们带的是什么火。”

刘秀英心领神会，从布包里把一块封布样摊在桌上，拿钢尺比了一下，“章纹像是照咱家的，线走得也挺齐，但你看这锁边……”

宋清接过去看了一眼，“湿度调得不够，线是死的。”

刘秀英嗯了一声：“我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咱灶里出来的汤。”

“他们拿着这玩意儿想干嘛？”

“说是想来‘洽谈挂线’，愿意交授权费，也愿意服章规矩。”

“说得倒响。”

“他们还说愿意让厂牌打‘清线’。”

宋清笑了，“锅没坐热呢，想来蹭牌子？”

刘秀英低声问：“要不要见见？”

宋清把那布头往桌上一扔：“你让他们带锅来。”

“啊？”

“真要洽谈，让他们带上他们厂最好的锅灶图，再带三条生产线的操作流程，连炊工排班表都带齐。”

“……这也太苛了吧？”

“挂我章，就得用我规矩。我锅不是庙门，敲敲就能进。”

刘秀英应了一声，走出去时一边念：“得，厂是锅，不是寺庙。”

上午没过完，那头果然退了。孔姓代表一听要带炊工流程，扭头就说他们“不是来入职的”，撂下话走人了。

宋清听完，连茶水都没搁下：“他们不是来煮饭的，是来翻锅盖的。”

厂门口冷清了一整天。

宋清也没急。

她不是没眼力价的人，只是知道，这年头能坐下吃饭的，都得自己劈柴。

下午三点，封样小陈敲门进来，拎了一包印着“七号厂”章的封边图。

“宋总，有个事儿您得看看。”

宋清接过图纸，展开一看，章的纹路和清章一模一样，连锁边位置都分毫不差。

“他们哪来的样章？”

“不是我这边批出去的，我翻了封样册，找不到这批号。”

“你是哪线拿的？”

“市布批发市场边上一个摊子，咱供货老客户在那买布时发现的，说看着像清织线的封样，结果一对，连底纹都抄了。”

宋清手指在那张封边图上敲了几下，“这不是像，是一模一样。”

“要不要我让人查查？”

“查不着。”宋清摇头，“这不是偷章，是翻模。”

“那怎么办？”

“封章组的老李还在厂里吧？”

“在。”

“让他过来，今晚我开会。”

“是。”

那天晚上，厂食堂灯没关。

宋清亲自召集清章小组、封样组、巡查组的人坐一桌。

她没兜圈子，把假章样布往桌上一拍：“看清楚，锅是咱家的，汤是人家的。”

封样老李皱着眉：“要不以后章图就不公开了？”

宋清摇头：“你想让别人吃你饭，不闻锅味？”

“那咋整？不公开就不火，公开就被仿。”

“所以我们下一步不只出章，我们出锅法。”

“……啥意思？”

“写规矩。清章制度不只是一块印，是一整套灶口流程。以后谁想挂清章，得签标准制章协议。”

“那别人抄我们咋办？”

“抄得了图，抄不了火候。谁不守流程，谁盖的章就不认。”

“那……我们要写啥？”

“所有封章流程、锁边湿度、布匹清洗顺序，统统写清楚，标准模板，盖印留底。”

“那别人用我们标准，不就用我们章了？”

“得缴规章授权费。”

“你这是……”

“我是卖规矩，不卖锅。”

全场没人吭声了。

宋清抬头：“章是锅盖，盖上了，锅就不能乱掀。谁敢自己灶口掀咱盖子，就得吃我这一勺。”

会议结束那天晚上，她一个人回办公室，在那本最旧的封样图册最后一页，写了一行字：

“章不是谁想印就能印的，锅也不是谁想蹭就能开火的。”

她合上本，顺手把台灯按熄了。

整栋厂房都在黑暗里待着，灶台烟囱还热着。

外头风大，但锅没动。

第二天，厂还没开大门，刘秀英就跑过来了，穿着厂里的工作服，头发扎得老高，满脸不是好事。

她一进宋清办公室，话都没打招呼，直接一句：“宋总，西南那家回话了。”

宋清泡茶的手没停，只问：“说吧。”

刘秀英咽了口口水：“说是规矩他们看了，觉得复杂，照章跑一遍下来，他们锅得拆了重装，不划算。”

“就这？”

“他们说——‘章模我们自己有’。”

宋清嗯了声，没说话，低头泡茶。

刘秀英瞪着她：“你不生气？”

“我让他们带规矩，是想卖锅？”

刘秀英愣了下：“不是？”

“是让他们知道——锅不是他们家的。”

“他们没买，我也没卖。”

刘秀英站那儿，嗓子憋了半天，才低声问：“那……要不，咱这规矩写松点？标准宽点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