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她走得挺清楚。”

“她的意思我们都明白。”

“你们明白得晚了二十年。”

“你现在要我怎么补？”

“你补不了。你那栋老宅我不要，你那笔股东权我没收，你那笔感情……我从没借。”

“那你要什么？”

“我要我厂开得下去，我爸吃饭能踏实，我妈在坟里能睡着。”

林致诚抬头看了她一眼，没说话。

“还有，我要你们家以后说话别说得跟盖章似的，一句认亲能顶十个假账。”

“好，我答应你。”

“你今天见我，是不是想我出面配合你们林氏做什么‘家属公开表态’？”

“原来有这个打算。”

“现在呢？”

“现在我们改主意了。”

“怎么改？”

“我们打算在老太太周年之前，公开声明——林氏集团与清织线无股权、无管理、无关联。”

“说出来你们脸上不挂得住？”

“说出来你脸上就不脏了。”

宋清盯着他看了几秒，最后点了点头：“行，我认你这句话。”

“我还有个请求。”

“你说。”

“老太太的坟，现在还没立碑，你愿不愿意在碑上落一个‘清’字？”

“我不是她家谱上的人。”

“但她在遗嘱里写了，你如果同意，就落‘外孙女清清’。”

宋清嘴角一动：“她最后那一笔，写得够直。”

“你不愿意？”

“我没说不愿意，我只是问——她知道这块碑我要认多难吗？”

林致诚点了点头：“所以她说，她不逼你。落不落字，全看你愿不愿。”

“碑在哪儿？”

“老城郊西陵。”

“我什么时候去都可以？”

“随时。”

“好，那你们等我一句话。”

“哪句话？”

“我准备好了。”

林致诚看着她，想了想，点了点头。

“那我们等。”

他走后，宋清站在厂门口站了几分钟，冷风从衣角里灌进来，她一动不动。

老于从门房那边路过，看了一眼：“宋总，没事吧？”

“没事。”

“刚那人，是你亲爹？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那是谁？”

“一个老客户。”

“看他态度挺老实的。”

“我厂不看态度，看回款。”

老于憋笑没敢笑出来，点头走了。

宋清转身进了厂，回到办公室坐下。

那封老太太的信还在抽屉最底下，她没拿，也没动。

但她翻出了一张空白登记单，在上面写了几行字：

“林老太太遗愿，碑可立，字待批。封布账已清，亲情账未转。”

她把那纸叠好，夹进老太太买布那张封布单里，直接收回档案箱。

她知道，总有一天她会去那块碑前站一会儿。

可能不落字，可能也不磕头。

但她会站一会儿，就转身离开。

又过了几天，市里宣传部那边送来一封公函，说要刊一篇关于“民营产业带头人”系列的专题报道，其中第一期就点了清织线。

刘秀英拿着公函进来时，宋清正对着上个月的回款单一笔一笔划错账。

“宋总，要上报了。”

“上哪报？”

“市委机关刊物，说是内部通报，发到各大产业口。”

“谁点的名？”

“市委宣传部，联合市工商。”

“谁推荐的？”

“工会那边，说你厂没背景能做到这个程度，属典型。”

宋清把笔一放：“我有背景。”

“啊？”

“我爸。”

刘秀英一噎：“那我给他们回个话？”

“你说，厂长不拒稿，但稿要实话。”

“他们说要提前采编。”

“谁来？”

“宣传口那边一个姓许的小姑娘，说今天下午就能到。”

“让她进后灶。”

“不是会议室？”

“那儿太干净。”

下午两点，姓许的采编真来了。

二十多岁，短发，拎着笔记本，穿得整整齐齐，一进后灶就皱了皱鼻子，但还是强撑着笑开口：“宋厂长您好，我是市委机关刊物采编许雨欣。”

宋清抬头扫了她一眼：“坐吧，小凳上。”

许雨欣看了眼那塑料凳，还是坐了。

“今天主要是想了解下您个人创业背景，写一篇有温度、有亮点的典型稿。”

“你要写鸡汤可以，但别掺假糖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

“你想问什么？”

“您是怎么从一名农村妇女，变成一个年出货超百万的厂长的？”

“我从小乡下长大，没读过书也没上过一天学，我爹妈就想把我养大了嫁出去赚点嫁妆给我哥哥娶媳妇，但我偷听过学堂，知道知识改变命运。所以我就打算，长大了就闯出自己的明堂来。当然那会儿还没人管我吃饭，也没人问我姓什么。”

“所以您是靠什么取得现在的成功？”

“靠努力，肯吃苦。”

“您现在怎么看林氏？”

“他们现在看我挺正面的。”

“您怎么看？”

“我没时间看。”

许雨欣轻笑一声：“您觉得成功靠的是什么？”

“早上起得比供销社早，晚上睡得比外贸口晚。进布行要能吵架，见税务要能忍账。”

“您有被看不起过吗？”

“你觉得我现在还会怕被看不起？”

“这次报道里我们可能会写到您的出身背景，林老太太也可能会提及。您介意吗？”

“写。”

“怎么写？”

“我妈叫宋月娟，我爸叫宋海林，我姓宋，没出过林家的户。”

“那您现在跟林家……”

“暂时没关系。”

“那她怎么会给您留产业？”

“她想认我，我不想收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这厂是我干出来的，不是她给的嫁妆。”

许雨欣记了半天，抬头又问：“那如果我们想写一段您和林老太太之间的‘最后联系’，可不可以？”

“可以。”

“您愿意说吗？”

“她在我厂买过布，我给她开了封布单，全价，不退不折。”

“还有吗？”

“走之前，她让我给她盖个章，说那是她这辈子最稳的一次。”

“您愿意给她立碑落名字吗？”

“我愿意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她欠一句对不起。”

“那您给她什么了？”

“我盖章了。”

“这能写吗？”

“随你。”

许雨欣点点头，关上本子站起来：“谢谢您。”

“你们稿出完让我看一眼。”

“当然。”

“我不怕你们写，我怕你们歪。”

“明白。”

许雨欣走后，宋清没多想，把桌上的样衣单又对了一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