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六点五十，厂门外那排槐树刚刚泛出点绿芽，门卫老何咬着馒头，一边往嘴里吹气，一边瞄着对面那辆慢慢停下来的黑色轿车。

对方不是来送货的，也不是查水表的。

车门一开，先下来的，是个穿灰呢大衣的女管家模样的人，头发梳的一丝不乱，手里捧着个精致的纸袋。车里没动静，过了一会儿，副驾驶门才慢悠悠被推开。

一个人拄着拐杖，一只脚稳落在地砖上，另一只脚蹭着踩下，步子慢，但硬。

“老夫人，小心台阶。”管家低声说。

林老太太没吭声，拐杖敲地一下响过来，声音老稳老稳的。她抬头看了眼那写着“清织线”的红白招牌，没多言，往厂门对面那块干净的地砖上站了。

“这车别走远。”老太太说，“等我五分钟。”

她声音不大，门卫却听清了。他往后咽了口馒头，偷偷给刘秀英打了电话：“宋总还没来吧？林老太太来了，就站外头，说话有点像是要买货的样子。”

刘秀英刚把文件拍完，话筒那头“啪”一声接起来：“她来买布？”

“她没说要认人，也没喊宋清名字。”

“成，你别拦她，也别请她，告诉她宋总早上七点半换线，现在人不在。”

“那要不要……倒杯茶？”

“你倒一杯是你自己喝的，她要真想喝，她会带水。”

老何一听就懂了，挂了电话没再搭理，只把桌边那把塑料凳踢远了点，意思很明显：我们厂不接贵人坐场地。

林老太太站了一会儿，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小布袋，抬头又扫了一眼厂门，没有动。

这边七点一刻，宋清还在厂后仓里封箱，今天走两车货，一辆去青山口，一辆走副线发快递。

她左手夹着改号单，右手压着新打印的质检报告，一抬头看见刘秀英跑过来，话没喘匀就开口：“门口有人来了。”

“谁？”

“你祖宗。”

“哪个？”

“林老太太。”

宋清手一顿，把夹纸的文件对齐：“她说什么了？”

“说要买布，说是她老年大学要排节目。”

“她报自己身份了？”

“没，她就带着个管家，一句话不提你，也不提林家。”

“她真来买？”

“像是。”

宋清没急着动，眼扫了一圈地上的布头，最后指着靠墙那一匹墨绿麻布说：“拿那个，让仓库记两卷，封签打全价。”

刘秀英挑了下眉：“你真卖？”

“她不是客人？客人来了我还拦？但规矩不能破——不打折，不包邮，不送样。”

她说完，把那卷布递过去，自己转身回了办公室。

八点十分，林老太太站了快一个小时了，拐杖头已经踩的砖缝里全是泥点。她没进门，也没说话，就在那等着。

仓库那边送布过来，是清织线里一个叫小贾的后勤小哥。小贾提着布袋出来时，一眼看到老太太，愣了半秒。

“老……您好，这是您订的布，墨绿麻，三米半幅，封签齐全，仓库打的全价标签。”

老太太点了点头，接过布包。

“您要开票吗？”

“开吧。”她声音很轻，“要盖你们厂章。”

小贾又愣了下，这年头哪有老太太买麻布还要盖章的。他也没多嘴，只回头拿票去了。

林老太太拎着那卷布没吭声，直到车开过来，她才轻轻叹了口气：“这个章……还是宋家的章。”

司机问她：“老夫人，咱们回林宅？”

老太太摇了摇头：“回别墅，不进城。”

车子慢慢开走，留下那块干净地砖上一点点布屑和拐杖印。

另一边，宋清正在办公室查账。

她今天没吃早饭，一口水都没喝，桌上那瓶矿泉水从昨天剩下的，一拧开没气了。她也没管，喝了一口，又继续翻记录。

刘秀英敲了敲门，进来问：“那单开票了，仓库送她出门了。您真不见？”

“她今天没拿家人身份来，我也就当她是客户。”

“她拎着那卷布的时候手抖的厉害。”

“老了，骨头松。”

“但她眼里……”

“少说这种没用的形容。”宋清语气平，“你说清楚，她买了布，付了钱，没找我认人，厂子规矩没破，咱就当个单处理了。”

“她还会来。”

“让她来，门卫打表，每天来几次就开几次票。”

“她不是来买布的。”

“可她没说认我。”

刘秀英不再说话，只递过了下午的出货单，转头出门。

宋清合上账本，闭了一会儿眼，把桌子那头的红章重新塞回盒子里。她心里清楚，老太太今天这一来，不是来“买布”，是来递感情。

她要真想认亲，直接说一句“我是你奶奶”就行了。可她不敢。

因为她知道，这厂不是认一认就能进的地方。

不是进个门，就是一家人。

这厂是拿脚走出来的，是从被人说“工具人”那天一路踩到“老板娘”站出来的。

她不敢开口，是怕一开口，把自己的位置也矮了。

宋清嘴角抽了下，把文件夹收进抽屉，起身去后仓。

今天下午还有一单外贸样衣，要走复线布打板。她的亲自盯一眼。

中午十一点半，陆臻打电话过来，说：“中午回来吃饭。”

宋清一边扒布料一边说：“我厂里有吃的。”

“你不是说吃咸口压火？”

“我早就压下去了。”

“我蒸了红糖年糕，锅还热。”

宋清愣了一下，“你怎么做那个？”

“你上周说一句‘小时候吃过’，我听见了。”

“我没说我爱吃。”

“你没说你不爱吃。”

宋清没回话。

“回来一趟，哪怕吃两口。”他声音不紧不慢，“那锅等着你。”

宋清看了看那批布的封线位置，转头说：“我三点半前回来。”

“好，我锅三点不熄火。”

她挂了电话，转头吩咐：“这批样衣仓单打清楚，我回家一趟，回来再看封线。”

刘秀英点头：“您是要回家吃饭？”

宋清没搭话，转身走了。

厂门口老何还在那儿站着，看见她背影快步出门，小声嘀咕一句：“她真是……不肯认人，也肯吃饭。”

老何没说错，她是不认，但她愿意吃。

因为锅还热。

因为那人没说其他，只说饭熟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