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没锁，她轻轻一推。

进门第一眼，锅盖掀开着，电饭锅在小餐桌上噗哧噗哧地往外冒气，墙角的旧搁板上摆着三碟菜，两素一荤，颜色不鲜亮，但全是熟悉的做法。

陆臻正在切咸鸭蛋，案板老得有了沟，刀下“咔”一声，把蛋黄一刀切断，咸油顺着蛋白边滑下来，黏在刀面上。

他没抬头：“你回来了？”

宋清把外套搭在椅子上，手还在口袋里摸着那张今天收下的入仓验封单，纸边卷了个角。

“饭做好了？”她问。

“还差个汤。”

他把咸蛋装盘，又用抹布擦了一把灶台，火炉还开着，热水壶咕噜咕噜地响着。他把一撮紫菜撒进锅里，又放了几块南瓜片，汤面马上浮起来，黄绿相间。

宋清没再出声，走过去拿了个碗，盛了一碗饭，慢慢坐下。

饭香扑鼻，她夹了一筷子豆角放在饭上，没马上吃，只是拿筷子拨了两下，眼神落在窗外。

窗外楼下有孩子骑着破车转圈，轮子咔哒咔哒响，街灯下小小的影子一圈一圈拉长。晚风吹进屋里，吹得帘子轻轻一摆，墙上的铁钟滴答作响。

陆臻把汤端上桌，拿了个粗瓷碗放她面前，又坐下，没说话，舀了一碗给自己。

两人一边吃，一边听着锅灶咕哝，一口接一口。

饭后她没起身，靠着椅背，手搭在桌沿，指尖按着饭碗边缘转圈。

“你妈今天没来？”她忽然问。

“来了，下午刚走。”

“没说什么？”

“说你回家就好，不回来也不再劝。”

宋清点点头，没再追问。她端起碗喝了两口汤，汤不烫了，剩下的只是淡淡的紫菜味和煮化的南瓜丝。

厨房小灯在头顶晃着，吊线被风吹得有点偏，影子落在墙上像斜斜的线条，割在瓷砖缝里。

吃完她收碗，动作慢，不急着洗，先把剩菜一一装进搪瓷盒，盖好，塞进冰箱里。

“明天你早起吗？”她边擦桌边问。

“不出门，厂那边让我看报告。”

“那我带饭回来。”

“带点熟的，你别回家还动锅。”

她没回答，只是把擦布一搭，双手撑在桌边站了一会儿，像是在想什么。

厨房安静下来，只剩水龙头滴水声，一声一声。

宋清忽然开口：“你还记得我们搬进这屋子的时候么？”

“记得。”陆臻靠在椅子上，“厨房漏水，灯一拉一闪，我那天还踩着水摔了跤。”

“你骂我，说我挑这房就是为了省钱。”

“我当时确实那么说。”

“我那时候不懂铺面、不懂线号，只知道这屋子挨着厂，能听见打车床的声音。”

“那时你连章都不敢盖。”

“你不说，我都忘了。”宋清笑了笑，把碗放进池子里，打开水龙头，“但我现在，一天盖四百个。”

水哗哗冲着碗，她抬手抹了把脸，热水蒸起雾气，灶前玻璃罩蒙出一层淡白。

“我不是不累。”她说。

陆臻没动，只听她继续道：

“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天天回厂，我知道你怕我出事。但你也得信我——我真想让那厂活下去。”

他起身走过来，从她背后伸手把水龙头关了。

“你说得这些，我都知道。”

他顿了顿，把她手里的碗接过去，放进碗架上。

“但你也得知道，这屋子没冷，是因为你还回来。”

宋清低头不语，手上沾着水，还带着锅盖的热气，她握了握拳，松开，轻轻地在灶台上拍了一下。

“我想你一直开着这个灶。”她声音低下来，“哪怕就留一口汤。”

陆臻没说话，只转身，把那口热汤重新倒回锅里，盖上盖子。

“明天还喝。”

宋清点了点头，转身走出厨房，走得很慢。

灯还亮着，灶还暖着，米汤还剩一点，饭后三声——门未锁，火未灭，人未散。

第二天上午，阳光稀稀落落地照进老小区，楼道里墙皮依旧斑驳。宋清刚从厂回到家，鞋还没换，一抬头，就见陆臻他妈站在门口，手里拎着一篮菜，藤篮口还压着一方旧毛巾。

“你回来得正好。”老人开口，语气不急不缓，“我本来想放门口，没想到你赶上了。”

宋清接过篮子，分量不轻，一股咸菜干和老姜的味道混着土气扑了上来，她看了一眼篮里：两块豆腐、一把葱段、一小袋腌好的黄芽菜。

“我昨天做的咸菜，今天热了包上，你爱吃这口。”老人一边把鞋脱了进门，“我不打扰你们中饭，就坐坐。”

宋清点了点头，把篮子放进厨房，然后出来把茶壶倒满，顺手揩了下桌面。

老人坐在旧沙发边，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布袋。布袋开线了，边角露出里面一角折皱的信纸。

“你厂那事，我听臻说了。”老人说，“你能干是干，但你也别忘了自己回家是为了什么。”

宋清没说话，只轻轻拉了把椅子坐下。

老人眼神落在她手背上，那道旧伤痕是年前缝布轴时划的，线缝得密，肉里留了印。

“你是个要强的姑娘，我早知道。”老人慢慢开口，“但你不能一天天把自己绷得像钢丝。”

宋清抬头看了她一眼，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。

客厅一角放着她没拆的布包，昨晚陆臻收进屋没来得及解，藤口处系着一根黄布绳，尾巴那一截已磨毛。

老人似乎也注意到了，忽然站起身，走到墙角柜子边，打开下层抽屉。

“我记得你们以前照过相。”她边翻边说，“我帮你们缝那床被子那年照的。”

宋清一愣：“你怎么还记得？”

“我记得你那年第一次穿白衬衣，站在厂门口，不敢笑。”

“那不是……十年前了？”

“十三年。”老人把一叠塑料套抽出来，里面夹着旧照片，边角泛黄，一张张翻开，有的褪色，有的还清晰。

她把其中一张递过去。

照片里，宋清站在旧仓门口，身后是一堆刚码好的布包，她穿着最早那件灰蓝色厂服，衣摆有点皱，眼神直直地看向镜头。陆臻站在旁边，笑得很浅，手插在裤袋里，一只脚踩着轮胎。

“你们那个时候，虽然穷，但日子是齐的。”老人把照片往桌上一放，“现在钱有了，摊子也大了，饭桌空了，灯泡也不换了。”

宋清垂下头，手指在照片边缘摩挲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