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于眨了眨眼：“那不是你爸还在后勤那年？我记得那单是仓库掉线单，后头好像补过一次。”

“我记得你也值过那班。”

“我值过夜班，但我不碰合同的，你爸那个时候亲自看封条。”

“你再说一遍，是你亲眼看他站在仓口签单？”

“是啊，穿着那件蓝褂子，蹲在仓门口一卷卷地看。”老于抬了抬下巴，“怎么？出事了？”

“你带我去档案室。”

“现在？”

“现在。”

俩人拐进了老仓库后面那间小楼，档案室钥匙还是那把铜的，门一开就是一股霉纸味，靠墙的铁皮柜贴着纸签，有的写着“78-80”，有的写着“临调单”，还有一摞没贴标签的旧账本堆在墙角，上面落了一层砖灰。

宋清弯腰把最底下那一沓拉出来，翻到最厚的那本《封布异常记录》，纸角已经卷得起皮，封面上还贴着一张标签——【老岭口转调·清织线】

她手一翻，啪一下翻到七八年秋那一页，上面第三条赫然写着：

【封布单号：03，时间：9月22日晚，备注：港调转单，原车无法进仓，临时调配，已由后勤代签。签字：宋本禄】

宋清指头按住那行字，一点点往下抠，签名是她爸的，钢笔写的，偏锋，那个“禄”字尾巴卷着，跟她记忆里一样。

“你说那天晚上他值班？”

“对，还是我给他拿的钥匙。”

“你记得这批货去了哪儿？”

“说是去了老岭口那边临仓，当时港口挤单，调的货都是小厂边角料凑单。”

宋清没说话，手指摸着那行签名的印泥，她记得那年她爸手上常年有钢笔痕，总说签章不是随便一盖，是要人担账的。

她把那页翻过去，夹到那本旧账册里，合上了封面。

“这事我得去老岭口走一趟。”她低声说，“你找个人把这页复印一份，留档，原件我拿走。”

“你要去找人？”

“我要去找车。”

一个小时后，宋清换了身衣服，拎着那本账册出了厂，厂门口那根旧电线杆还贴着前几天通知，说市里要清仓老库点，她抬头看了一眼，骑上那台老三轮就上了路。

老岭口在厂区西北角，走的是老港路，路上坑坑洼洼，一到那边地面就是碎砖石头铺的，三轮车骑上去直颠。

到了那头一看，旧仓区铁门半掩着，墙皮掉了一半，门口坐着个老头，穿着军绿色上衣，帽子都洗褪了。

宋清把车一停，开口就问：“老罗在不在？”

老头一抬头：“你谁？”

“我是宋清，清织线的。”

老头咂咂嘴：“你就是当年踩布包摔下来的那个？”

宋清一听这话眼皮一跳：“你记得？”

“记得，你那年还在后勤跑腿呢，扛单子扛不稳。”

“老罗呢？”

“里头烧水，我喊他。”

过了一会儿，门里走出个灰头发的男人，胳膊上挂着根棉线擦汗，见着她一愣：“你还真来了。”

宋清从袋子里抽出那页复印件，指着那一行字问：“这批布你送过没有？”

老罗盯着看了一会儿，点了点头：“记得，晚上装的，半夜出港，我那车当时转了一趟回清织线门口，是你爸让我贴新封标。”

“你确定？”

“当时你爸亲自拿了那红章给我，他还说：这单我担着，你送过去得是实货。”

宋清低头摸了摸那页纸，纸面上的签名蹭得有点淡，但那个卷尾的“禄”字没变。

她站了一会儿，转身往门口走：“你那车还跑得动么？”

“老黄车啊？还能喘气。”

“你帮我拉一趟货。”

“现在？”

“下周最后一车样布，我让你拉。”

老罗啧了一声，没说话，片刻后开口：“你不怕人说你拉老关系？”

宋清回头看他：“我怕他们说我靠裙带，但我不怕说我靠老账。”

“这页账你们写过，我现在就翻出来。”

老罗看着她背影，叼着牙签哼了一声：“你这小丫头倒是硬气得很。”

“我厂就是靠这股气撑起来的。”宋清骑上三轮车，一踩脚踏板，“下一回车你上人，我上货，咱清清楚楚。”

她话说完，人已经骑远了。

风大，纸袋里的账本被吹得翻了两页，她一手压住，另一手扶把，鞋底沾着水泥土一路甩到后轮。

她回厂的时候正赶上食堂出锅，咸菜萝卜丝味飘出来，厂门口那台铁锅冒着热汽，白烟在门口升起来一团。

她下车的时候拍了拍车把，说了一句：“给锅烧水的人留饭，这人得用。”

门岗听见应了一声：“知道了，宋总。”

她拎着账册回办公室，一路没人敢打招呼。

这回她不是去翻账的，她是去补章。

厂里贴清单那天，宋清一整天都没离办公室。账册一摞摞翻，印章一个接一个盖，红油把整块印台都染透了，桌角那只破玻璃杯成了临时水缸，印完手都泡红了。

下午五点钟，刘秀英进来说：“港前的复单过来了，两家下单，一家转账，合同明天生效。”

“行。”宋清没抬头，“你把订货会那批意向单做备份，我晚上带回家看。”

“你今晚……真要回去了？”

宋清停了一下，头发贴着额角的汗没干，她坐直了说：“回。”

“你不是说晚上对副仓那批标签？”

“再不回家，我家那口锅都得冷透了。”

她话说完，一口把桌上那杯已经凉掉的茶灌下去，站起身拍了拍裤子。

“我走了，厂门交给你。”

“成。”

回家这条路她不是常走，最近一个多月，夜里不是守仓就是赶缝衣，楼道那块地毯她都快认不出来颜色了。

家属楼还在老区后头，过一条小桥，是市政早年建的那种水泥平楼，楼道窄、墙皮掉，连个防盗门都没有。她推开单元门的时候，楼上正有人在洗米，水哗啦啦冲下水槽，咸菜皮顺着下水道飘着。

她站在门口敲了两下，门是虚掩的，一推就开。

屋里灯没开，只有厨房那头透着点黄光。

“我回来了。”她说。

没人应。

她把布袋往桌上一放，脱下那身贴满纱屑的工作服搭在椅子背上，才往厨房走了两步，脚下一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