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秀英一听，转身就出了门，脚步一快，走廊那盏吊灯还晃了两下。

宋清坐回椅子，低头把刚才那份标签单重新拉开，边角已经被她反复翻得起了毛，纸上有一处浆点，被她指甲扣成了个洞。

门口过了不一会儿，那小司机就跟着刘秀英进来了。

人不高，身上那件蓝布褂子还是新的，裤脚压线一丝不乱，脸上的灰倒是一点没擦。他进屋的时候下意识往角落一站，双手贴着裤缝，没说话。

宋清往后靠了一下，扫了他一眼，直接开口：“你车是哪家的？”

司机低头说：“顺风车队，车号辽B四六三五。”

“单是谁给你的？”

“南口仓的一个姓周的，说是急单，让我拉一趟。”

“你见过货主？”

“没有，布都是打包好的，单子是仓库的老头子塞我手里的。”

司机犹豫了一下又说，“我也不是常跑这条线的，我就送过三回，前两回都没进你们厂。”

“那你知道你送的是哪家厂的布么？”

“写的是清织线。”

“清织线封章你见过没？”

司机一下卡住了，愣了两秒才憋出一句：“贴了个纸标，没盖章。”

宋清“哗”一下把桌上的封布条例一翻，抽出其中一页，“你看这标，咱厂所有封布出仓的，最少三章，一是进线章，二是检样章，三是出仓章，你送来的这批我一章都没看到。”

司机急了：“我真不清楚啊姐，我就按单送货，我连货都没拆过，我就是看着写了你们厂我才敢送的。”

宋清看着他那副快跳脚的架势，没吭声，只把那张送货单摊在桌上，又比了一下手边另一张封布入仓记录，。

只随便一扫一都知道，这签名就是假冒的！

“你今天说的这些我记着了。”她抬起头，“你不是坏人，但你得帮我查清楚这货是哪头派出来的，我不害人，但也不能让人这么害我厂。”

司机忙不迭点头：“行，我回去就问，我明天一早回来告诉你。”

“好。”宋清说，“你走吧。”

人一出去，刘秀英从后头关了门，回头对着宋清急急地说：“这事要不要我去一趟南口看看？”

“先别去。”宋清把送货单叠成四折塞进胸口兜里，“这事还没到底，要是真有人打着我厂名号送布，明天不止送一趟。”

“你意思是——对方要借咱厂名字送进港？”

“他们想干嘛还不知道，但只要这布是假的，我一天都不能让它沾上我清织的库口。”

说完她站起来，活动了一下脖子：“晚上我不走了，你去让后勤把裁剪间那张小桌子腾出来，我今晚在那守着。门岗留人，仓口调一个老工过来，调标签、核封布。”

刘秀英刚要点头，宋清又补了一句：“对了，阿梅缝样衣不是刚上晚班？让她别关灯，我去盯她那道领线。”

“你还要缝？”

“她再缝歪一点，明天我就得穿着掉肩膀的样衣出去丢人了。”宋清苦笑着说道。

随后，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。楼梯口小灯泡闪了两下才亮，楼梯水泥台阶有一块破口，被人垫了块砖凑合住。宋清一脚踩上去，砖头压得“咔”一声，直接裂开，可她没管，直接往车间走。

晚班灯已经亮了，缝纫车间那边咔哒咔哒响着缝纫机的声音，一溜灯打下来，光里都是蒸汽和布毛，几根封线从天花板横着穿过，吊在梁子下头。

阿梅坐在角落的老缝纫机边，脚踩着踏板，手里一件半成型的上衣正绷着。她一边拉线一边嘴里念念叨叨的。

“你这一道走歪一寸，肩胛压线就偏。”宋清一边说一边走到缝纫机后边，伸手去拽那一角还没缝完的布。

阿梅一抬头吓了一跳：“宋总您咋亲自来了……”

“你下手太狠，这块要绷死了。”宋清把布一拉，指头点着缝道边，“领子收口你要多留一指，否则我穿上这条肩就拱。”

“那我重缝一遍？”

“别缝，我来。”

说着，她就从边上拿起那把老裁缝刀，啪一声甩在机台上，又从工具架上抽出根新线，一边穿一边说：“今晚我不下班。”

“你干嘛不歇一会？”

“你让昌泰他们歇一会试试。”

“……那我下去给你打壶水。”

宋清没理她，只管低头开始压那道领线。

整间缝纫房只剩下缝机运转的声音，蒸汽机头的热气一点点往上冒，吹得人脸上一层油汗。那布料贴在她手底下，被压得一段一段地走。

这活阿梅早干不动了，但宋清压着线压得稳，所以她缝起来也一点不抖。

一件衣服缝完，她起身晃了晃胳膊，指头都硬了。

“成了。”她说完，把那件样衣抖开晾在车间后门的晾布架上，衣摆还带着温度，布面发着蒸汽味。

“你这人也太硬了。”阿梅忍不住说，“缝了一晚上你不累啊？”

“我哪有时间累？”宋清头也不回，“我要不把这道线缝好，明天摊子就得被人掀。”

“你说人家搞你，就因为你厂火？”

“不是火，是我不怕被冷。”

说着她把缝纫工具一收，回头看了眼时间，墙上钟指着四点十分。

她眯了眯眼，转身朝仓库方向走去。

这时候仓库灯还亮着，封布区那边两个人正蹲着码布头，门口小灯泡发着黄光，照得水泥地面湿漉漉的。

老于拎着个打包钩站在封布架边：“宋总，这两卷我刚才翻了，封标没问题，标签日期对得上。”

“那行，你把今天所有清单都拿过来，我一条条核。”

“你今儿不回去了？”

“你见我回家了吗？”宋清说完把袖子一卷，自己爬上货架，挨个核封签。

线标签一条条对，纸板封章一枚枚看，她脚底下是成堆的布包，鞋底全是灰，一步一响。

老于跟在后面递纸，一边小声说：“这阵子确实厂里节奏快了点，大伙儿压力也大。”

“压力不是问题，布错才是问题。”宋清冷冷回他一句，“我不怕累死，我就怕布没封对。”

封完最后一卷，她一屁股坐在货架边的旧木箱上。宋清身上那件灰布工装已经贴着身了，背后全是湿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