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完，裁剪间里一时没人敢出声，只有吊扇继续“哐哐哐”地转。

宋清拉开门走出去，阳光刚好打下来，地上的剪布线头飘起了一根，在她脚边落了下来，像线也像针。

她一低头，脚尖一踏，把那根线踩进了地砖缝里。

“这线是我拉的。”她说。

“谁敢扯——我就连砖一起掀。”

上午九点，三号车间刚换早班，风机开得最大，纱屑被吹得满屋子飞，有的粘在布料上，有的粘在机器缝轴处，被转着转着卷进去了。水泥地上洒了一点蒸汽水，还混着上夜班工人留下的一滩汗脚印，没擦。

宋清站在一号布线边，手里拎着一卷新下的布头，布是灰蓝色，但底纹不对，一摸偏滑，跟她定的“协力粗纹麻”完全不一样。

“这卷是谁进的线？”她头也没抬，冲着旁边的库管问。

库管支支吾吾：“是昨天下午最后一批，仓里缺料，临时从南仓调了四卷备用——”

“谁批的调？”宋清声音不大，但压得稳。

“是……是我让小郑去拉的。”他说着就往后缩了一点。

宋清也不说话，把那布头抬起来，啪一声压在布检台上，手指点着布面道：“你看这纹路，三分之一斜了，针线浮起来不贴。”

“你知道你这一卷布，要是裁成衣做出口试样，客户一拉发现纹路歪三度，那批订单就没了。”

她说完，也没等人解释，直接朝仓里走。

一路走过去，地上踩得噔噔响，一路灰，一路缝纫油的味道混着。

她走到东仓口那排布卷架前，抬手把靠中间那一排标着“协力—B组”的布头直接拖下来一卷。

“给我拆。”

小马刚从布车上下来，还喘着气：“宋总，这布刚进架，您要开？”

“开。”她一边说一边已经伸手抽出包装带。

“你说它对，它就得真对。”

布卷一拉，头一折，她蹲下去，掀起布边，手指一捻，再压，再拉一寸。

她低着头：“不对。”

她站起来，拍了拍手，“这不是我们协力线的布。”

“这批布是谁贴的封标？”

一排人你看我我看你，没人吭声。

“我现在不追你们是哪个仓调错了，我就追这批布是怎么进来的。”

“以后我们清织线自产布进仓，必须三项同时盖章：出线人、封线仓、初检人。”

“没有章的，一卷不进。”

“谁再敢把别家的线混进来，我不仅退货，我连轴心都砸。”

说着她一抬手，手里那卷错布“咚”地一声摔在打包台上，整个仓都震了一下。

“从现在开始——”

“清织线封布走纸面归档，批号、进厂时间、验收人签名，一个都不能少。”

“咱们这个厂，不讲情面。”

“我昨天刚在订货会上贴了‘自产布不求人’五个字，今天你给我混进来一卷别人厂的旧货？”

“我脸往哪搁？”

刘秀英这时候进来了，怀里还抱着刚打出来的验布单和新样册。

她一看布压在台上，愣了一下，“这不是协力送来的？”

宋清把那张验布单拿过来，扫了一眼：“你看封面，写的是协力B组，实际这卷线走的是‘南服残线车间’，缝边标号是二年前那批旧线。”

“你说说这事是谁给批的？”

刘秀英一翻单子：“是仓里那个临时帮手，姓洪的，那天老于休假，让他代签了个收布单。”

宋清点头：“让他今天别进厂了。”

“回头通知老于，仓里没有二人核签制度前，我不允许任何新布入库。”

“一个签错字，后头我厂几百人跟着给人贴脸干活。”

她说完，手一抬，把那卷布拖进仓角废料区，啪一声扔到那堆掉档布里。

那卷布还带着刚刚打好的一张标牌，印着清织的编号，但落地时，牌子被磕歪了，挂在布头边上半飘半挂。

她站在原地看了一眼，然后转身走了。

“你以为这事小？”她说，“别人盯得紧，盯的不是我这张嘴，是我厂每一卷布的根。”

“我不能出错。”

“哪怕是半卷。”

她走出仓口，脚底灰踩得一串串脚印，一边走一边低声嘀咕：“今天这一卷，亏钱认了。”

“再来一次，我就不认，是直接告。”

上午十点半，天气闷得像锅，厂东楼外那块晒布场的水泥地热得能烫脚，远处锅炉间的蒸汽还没散，雾乎乎一片。宋清刚从仓里回办公室，身上那件浅蓝工作衫后背已经一整片湿透。

她正把桌上的布样单往档案袋里装，门还没关紧，刘秀英就快步推门进来，额头还冒着热气。

“宋总，外头来了车，说是南纺协会的。”

“几点到的？”

“刚才，一下下来仨人，穿着统一服装，挂着胸牌，一个说是登记员，两个说是抽检组。”

“进门说了查什么？”

“说是‘流程抽查’，只看布料封线管理、工厂生产资料和出口发货原件，别的先不看。”

宋清没说话，起身直接拿了那份“清织织造线体管理说明”夹在胳肢窝下，又顺手扯了那本“样布记录总册”，头也没洗，汗也没擦，转身就往会客厅去。

会客厅是老式三合板装修的，墙角还贴着前年那张“南纺订货会优秀厂商”的合照，照片边角都翘了。铁皮柜斜对着墙壁，桌上摆着老旧玻璃茶具，一壶水已经半凉。

三名穿制服的协会工作人员正坐在左侧沙发上，桌边放着一台便携式打字机，打字员是个年轻男的，手上正在翻她厂的出口封条资料。

宋清进门的时候，那人还没抬头，她把资料啪一声放在茶几上：“资料来了，随便看。”

中间那名带队的中年人抬起头来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，拿出本子翻了几页，语速不紧不慢：“宋厂长，我们这次不查人、不查合同、不查封线合规与否，只按协会流程性抽检制度办事。”

“你们查货，我没意见。”宋清拉开旁边木椅坐下，把资料展开一页一页翻过去，“你看这个，是上月封线记录，三号批次布从协力织造进线，压样、剪样、进仓、贴封，每一道都有盖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