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脚底咯吱一声，擦了一脚泥走过去。

门口站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，衣服上沾着黑碳渍，一看见她，抬了抬下巴。

“宋家小丫头？”

“老罗？”

“还认识？”老罗撇嘴笑了下，声音带着沙哑，“你小时候从我车上卸布，摔下来还把脚崴了，我背你回厂的。”

宋清没应，只是往后看了一眼那辆歪面包车。

“你这车还能开？”

“后轮气跑了点，凑合。”老罗吐了口唾沫，“你来这干嘛？”

“来找人。”宋清直截了当，“我查你那年接过的一批布。”

老罗脸顿了一下，抬手往后衣兜里一摸，摸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，“你要说是78年秋天那回，是有这么一笔。”

“仓里没记录，车上怎么会有？”

“我那年走货，不管谁签的，只要给我一张提单，我就装。”老罗翻了翻，指着一页褪色的铅笔字，“你看这，编号03，转港前夜临时换车，原车港务签不放，港调处紧急批的单。”

“谁签的？”

“没名字。”老罗摇头，“但车子送完后，是你爸给我结的单。”

“我爸？”宋清一愣。

“对，你爸当时在后勤，那天夜里在布料仓盯着，一直到你那批布装完，他才从后门走的。”

宋清没说话，低头摸了摸裤袋，把那张撕下来的老记录掏出来，对上了老罗那本上写的编号。

“03。”她低声说。

“我这车，就是拉这单出的。”老罗拍了拍那台黄车，“从那天起，这车也没再跑什么大单。”

“你现在还跑布吗？”

“不跑了。”老罗手一撑车门，“人老，布线快，我跑不过机器了。”

“那你愿不愿意——跑一趟？”

“去哪？”

“下周港前仓。”

老罗看着她，没回话。

“我不求你跑快，我求你认路。”宋清把那张纸塞回口袋，“你要是愿意，我下周最后一车样布，让你送。”

老罗咂咂嘴，“你还真不拐弯抹角啊。”

“我现在没有时间绕。”

“好。”老罗点头，“你这批要跑的是货，不是人情，我接。”

宋清“嗯”了一声，转头看了一眼那条锈铁轨。

铁道边落满了枯枝，路边还有前些年倒的砖堆没清掉，太阳西斜的时候，铁轨光一闪一闪，像是还在烧。

她站了一会儿，说：“下次你出车，我跟。”

“你亲自送货？”

“不是送货，是送底线。”

她往回走了两步，又回头看着那辆歪歪的黄车。

“你这车虽然旧，但不漏。”

“我这摊子，就是想靠着它，扎住下一道口子。”

“他们不是说我靠裙带？”

“那我就让他们看看——我靠的，是旧车旧账旧人情。”

厂东头那间老裁剪间，顶上吊扇今天一大早就开了，风呼啦啦地转着，声音大得像拖拉机点火，吹得天花板上的塑料灯罩一抖一抖的。地砖还是那种灰白小格子的，缝隙都发黑，角落里有一小滩水是凌晨拖地没拖干。

宋清一大早就踩着那双老棉布鞋进来了，袖子挽得高，头发扎着，脖子后头贴着汗，她手里夹着一叠裁片纸样，是昨晚熬夜画的。

“今天不看打样纸。”她开门见山，“看的是布。”

“昨天晚上协力那边送来第二批布，颜色是我定的灰蓝纹，手感粗麻走春款。今天咱这间房就干一件事——把这块布切成样子，裁上模，试衣。”

裁剪台是老木桌，四角用铁片钉住，台面划痕一层一层的，有的深得能卡线。

阿梅是老裁剪工，瘦巴巴一张脸，围裙上油渍一块块，她蹲在裁剪台边，一摸那块新布，皱了皱眉：“你这布没浆。”

“没浆才真。”宋清一边把纸样摊上去，一边说，“咱现在不是做舞台装，是做订货样。浆得硬，走不了东南线，他们嫌不贴身。”

“我先下刀。”她抄起裁剪刀，压在布上，对着版型裁下第一道。

刀口一划，布边卷了一下，但没毛。阿梅点了点头，手伸过去摸了摸底面：“这布压得真挺，比昌泰那批滑布实。”

“那批你别提。”宋清头都没抬，“我要是真再接昌泰的布，我就不配自己贴‘清织’这俩字。”

她一边裁一边说：“版型我自己改过，肩线稍往后走，领口开窄一指，腰收两寸，裙摆不做飞角。我要出的是正装，不是舞服。”

一排设计部小姑娘围在裁剪台边，有的拿本子抄，有的低头看。

宋清扫了一眼，“你们都看清楚了。下周的订货会，我就穿这一件出摊。你们画了多少图纸不算，我站在那儿那身样衣成不成才算。”

她说着把裁完的第一套布片一块块叠好，用皮筋捆了起来。

“阿梅，三点前缝出来。”

“这这么短时间赶不赶得及？”阿梅小声说。

“赶不及你给我留个下摆。”宋清扭头，“我三点后上身试，不贴身就返。”

阿梅咕哝了一声，抱着那一摞裁片进缝纫间去了。

宋清自己站在那裁剪台前，手里拿着那把用旧了的木柄裁剪刀，刀口有点歪，是她去年亲手磨的，磨得不快但咬布实。

她手指一点一点抚过那布面，低声说了句：“这布走得出去。”

窗户半开着，风吹进来，把吊扇的风搅得满屋子飘，纸样被吹得“哗啦哗啦”响。

门口那边传来脚步声，是仓库那头小马跑过来，一身汗：“宋总，厂外那边贴了新公告。”

“什么公告？”

“昌泰在厂外临街打了个大横幅，说他们新推出一款‘改进型出口布’，专门应对港口快线，大批供应。”

“挂在哪儿了？”

“咱厂对面修车铺上头。”

宋清“哦”了一声，把那裁剪刀放回刀架上，手拍了拍围裙。

“想抢热度？”

“你去通知厂办那边，给我把样布拍下来做成宣传页，明天贴厂门外铁门上。”

“你要贴啥？”

“贴上我们清织织造第一批自产布成衣样图，就写一句话——”

“‘这不是宣传，是成品。’”

“你告诉他们，我们不是吹，我们是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