会议室在二楼，进门要签个名，宋清笔一按就写了“清织线代表宋清”，字不潦草，一笔一划写的比她在合同上还清楚。

她坐在中间靠墙那排，窗户没关，外面阳光晃的人发烫，地砖还是上个月刚换的淡黄水磨石，踩上去发空。

协会秘书先开口，声音低低的：“今天是纺织布源结构会议，不是点名会，不点人，不定性，只讨论。”

宋清翻着手里的布料供应表，没吭声。

李延飞接了话头，慢悠悠地说：“最近市场不稳，单一厂封线，别家吃紧。大家本该竞争，现在倒像是抢粮食。”

“你是说我清织线封你布了？”宋清这回没忍，“我定的是我家的线，发的是我下的单，封的是我合同里写的批号，你要是也敢签的出三千匹，你也能封。”

“你下单下的狠，可市场就你一家要货？”李延飞看向协会席位那边，“我们不是怕她做，我们是怕市场吃不下。”

宋清“啪”一声把昨天那份合同摊在桌上，“我清织线三十天内出口单六批，封线三家，合同透明，价格清清楚楚。我封的是产线，不是人情。”

协会那边有人低声咳了一下，秘书员翻了翻桌上的小本，“我们这边会后再评估，但从合同量看，目前清织线的布源确实集中。”

宋清站起来，一只手扶着桌边，“我可以分货，我不怕你们盯。但你们别搞阴的，把我厂封线说成垄断。”

“你们不供货，我织。我自己织的布，谁也别想从嘴上拿走。”

会议室一时没人说话，只有窗台上那片老玻璃被风撞的当当响。

回到车上，刘秀英打开布包，扯出那张合同复印件：“宋总，咱这边是不是的防点？他们下次可能真动手了。”

“不是可能，是一定。”宋清打开车窗，手肘搭在门框上，“他们怕我走到前头，不是怕我封线，是怕我真出货。”

“那下一步呢？”

“下一步，清织织造车间，明天开炉。”

车缓缓往南口驶去，地上落叶飘着灰，工业区门口那块电线杆子上贴着一张新公告。

宋清下车扫了一眼。

【广南市轻纺行业结构调整建议问卷，是否同意限制中小厂封线自供，请签字。】

她冷笑一声，抬脚把那纸踢翻了。

“你让我签？”她低声道，“我就让你看我怎么盖线。”

清晨五点半，天还没亮透，厂区北面那片仓库顶上罩着层淡淡的水汽，蒸气顺着铁皮缝往外冒，飘的满地湿滑。

昨晚刚下过一场小雨，院墙根全是泥，拉线工还的在脚底垫砖头，怕一脚踩进去陷进去拔不出来。

三号仓旁边那间旧化纱间刚挂上“清织织造车间”的红底布横幅，布是旧的，从库里翻出来洗了三次，熨了又熨，两边边角还残着上回清理机针留下的刮痕。但这会儿挂在铁架上，风一吹，也算有点样子了。

宋清穿着深灰色帆布工装，袖口挽到肘，脚上那双老布鞋底都磨的快见帆布层了，照样一脚一脚地走在泥里头。

后面跟着的是两个设备班的老工，一个叫孙连富，一个叫吴大金，老实的很，平时在车间不吱声，干活倒快，二十年前就是在协力纺织带出来的手。

这会儿老孙手里拎着个煤油灯，走前头照着路，嘴里嘟囔：“这房子三年没烧锅炉了，铁芯子怕是要锈断了。”

“你怕断就把你那喷头头子拆下来上锯床先锉一遍。”宋清跟在后头，“怕烧不起来就找老范借那台风机，咱自己补。”

吴大金在后面背着扳手，走的小心，说：“昨天夜里我们先把热管试通了，一通电就跳闸，估摸着是那块控制板进水。”

“我昨天让电工上了新胶皮，怎么还跳？”宋清问。

“线控里头生虫了，估计是耗子咬穿了绝缘皮。”

“那就今天下午你带人重拉新线，从西口绕开水电分线，再出一根接地。铁钉要大钉子打墙，不准打空砖。”

他们说着话，拐进那间老车间。门口一排风扇吊在那里，扇叶全歪了，像散了架似的垂着。地上一片水泥渍，一脚踩上去都是灰泥味，角落里放着两卷线筒，线头都已经打结成团，像缠在一起的草绳。

车间里最核心的那台布轴机，是宋清去年从一间倒闭厂子里捡来的，便宜买下后一直封在木箱里。

这回她亲自带人抬进来的，三百多斤重，靠人扛进来的时候，几个年轻工人都撑的腰直不起来。

“清线。”宋清没多话，就一个命令。

几个布线工上前，一个人拎着布轴头，另一个在机器底下转轴芯，咔哒一声，旧齿轮卡住了，再一转，铁链转起来的声音“哒啦哒啦”响，像有人在厂房里敲碎玻璃。

“油呢？”她问。

“昨天晚上刚加的。”

“再走五分钟，拉布。”宋清弯腰把卷布轴头拍了拍，一层灰掉下去，把裤脚都蹭花了，她站起身没吭声，只拍了拍膝盖上的粉屑。

锅炉那头，老范带着人早已点火。

火炉门“轰”地一声闷响，锅炉肚子底下那堆老煤还没烧透，但热浪已经扑面出来。锅炉边的水箱发出“咕噜咕噜”的声音，热蒸气顺着管子打出来，穿过车间一角，凝成水珠滴在铁板上，一串串落下的声音像是在下雨。

“咱们这是第一锅。”老范擦了擦脖子上的汗，“打样你先给我三个批次。”

“两个颜色，灰蓝一组，米白一组，布面带纹理，不上亮。”宋清把布样拍在他面前的油布桌上，“看好了，跑偏超过一公分，一批全退。”

“行。”老范看了一眼那布样，转头朝他带来的人喊，“开第一轴。”

布轴转动那一刻，宋清站在一米外没动。

轴心带起的动静不大，但传出来那股震动感是她熟的。

她眼皮都没跳一下，鞋尖往前一点，脚下那块地是她前天自己扫过的，灰少了，水少了，她知道地面不滑，适合立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