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成布出头时，她手往前一伸，把刚出来的那段抖拉出来，左手食指一捻，右手大拇指压在布边一抹。

“线紧了点。”她说，“控线机压轴再松两格。”

操作员赶紧转身调机，咔咔两下，声音不重，但准。

“再跑三米，停。”

三米拉出来，她亲自拿剪刀剪了两块，一块做检样，一块带回实验间压布温试缩率。

整个车间没一个人说话，全跟着她的节奏来。

老范走过来站在她旁边，说了句：“这批线走的稳，火烧的实。”

宋清点了点头，看了他一眼，“你放心跑，我不是签着玩的。”

“你打算什么时候让出货？”

“明天早上，第一批就装车走港前仓。”

“你这速度——”

“不是我急，是他们等着看我是不是嘴上说织。”宋清说，“我不想让他们失望。”

老范咂了下嘴，没再说话，只把扳手往后腰一别，脚下啪嗒啪嗒走回了锅炉间。

布继续拉，机继续响，挂布架上，一条一条的新布被卷成筒，码在旧木架上，一排排像土灰麻石那样扎实。

宋清站在拉布口，翻着刚剪下来的那块样布，一边对刘秀英说：“你下午通知仓库，把我们那批旧仓里封存的清织线头编号拉出来，把新样布按轴号贴一张纸牌，写清日期。”

“你是打算……打标签了？”

“不是打标签，是告诉他们，我们清织线，从今天开始，真有自己的线了。”

晚上七点半，厂南口外那条石子路刚洒过水，地面还湿，压过去车轮一圈圈印子像摁出来的章，灯光一照，印子里还冒着蒸汽。

宋清蹲在三号仓门口，左手夹着个活页夹，右手拿着油性笔，一页页地勾出上午那批布头对应的成衣打样编号。

仓门半掩着，里面传来打包区的“哗啦哗啦”声，是封箱带拉开时候那种带静电的响动，拉一米响一米，听的出来，是新胶带，还带着胶皮味。

“宋总，第一批布到了。”仓管老于冲进来，一身工作服上粘了半身布毛，鞋子还带着泥，“装的满，车尾压着地了。”

“我下去看。”宋清站起来，拍了拍膝盖。

三号仓后口那辆蓝色老解放，车头灯是改过的，一边高一边低，开进来时候像单眼蛇，司机是南港那边熟面孔，姓赵，嘴里嚼着口香糖。

“宋总，这批我直接拉到仓里？”

“先停东角卸车区，把布头码出来我亲自点。”宋清边说边走过去，右脚踏上车尾挡板，拍了拍那一卷一卷布头。

布是下午在协力织布那边刚下轴的，颜色是灰蓝条纹，带点旧工业味的色调，不亮但压稳。布面没打光，线头整齐，从肉眼看不到大瑕疵，一摸有点挺，回弹好，织的密。

“开箱刀。”她对着跟上的刘秀英一挥手。

刘秀英立马从兜里掏出裁布刀，把最上头那条封口胶划开，纸箱一翻，里面露出一卷卷带着温度的布料。

“点数。”宋清没停，手起一划，就开始逐一贴标签。

她带着两个年轻人，三个人在货架边一字排开，布一卷一卷码上货台，一卷贴一个编号，一卷查一张单，手脚麻利的像织布机下来的车头工，跟以前在出口厂打包部待过一个月似的。

装到一半，仓口外传来重车进场的声音，是那台刚调试完的夜间运转转运车，司机老高从车窗伸出头来：“今晚这批成衣也走港？”

宋清头都没抬：“走。”

“不是说下周统一？”

“统一是他们的节奏。”宋清把最后一卷布放上货架，“我们走自己的。”

老高也没多说，把车头一转，倒车进装货区。

仓管那边的两个年轻人看着一车货，一边搬一边小声嘀咕：“宋总这阵仗有点狠啊。”

“她不狠，谁敢撕咱布。”老于站边上递着装箱表，“清织线要是这批走不出去，下周订货会那就是空摊。”

宋清听见了，没接话，只是转身去了仓角那台老打样机前。

打样机是一年前从南市二布厂转过来的，型号是七四年的，压布滚轴的人工调角度，她亲自弯腰调轴角度，两只手拧着那只红色旋钮，声音“嘎吱嘎吱”响。

“这机子别看旧，布压的比自动机实。”她嘴里说着，手上已经把第一块样布垫了进去，“咱厂现在不是看机器新不新，是看出货快不快。”

她一压，纸板一翻，样布贴牢。

“好了。”她把样板抽出来，“明天早上送三套样衣去港展预展区，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线不是靠嘴说，是压出来的。”

“那……今晚还出车吗？”

“出。”

“时间来的及？”

“再不出，他们明天就敢说我们布是死货。”

“那就……”刘秀英吸了口气，“我现在通知物流准备港前仓接应。”

宋清点头，手上的活还没停，又剪了一块布头，一边剪一边说：“还有，成衣部那边，让他们加个夜班，我亲自出两件新样款。我明天上身穿。”

“你要穿样衣？”

“你见过哪个出口厂女老板自己穿着走摊子？”

“……没见过。”

“那我让他们见一回。”

风从仓外吹进来，带着点锅炉房那边的炭灰味，混着水汽扑脸。

装货区外头，夜色压下来，厂区灯亮了一排接一排。

那盏装在车间顶上的长条日光灯，亮的跟一根搓出来的布线似的，一圈一圈照着每条布道。

第一辆车装完，宋清亲自拿钩杆把门闩扣上，力气大的手背都蹭红了一块。

“出发。”她一句话没多说，手一挥，司机打火、上车、换挡，“轰隆”一声，车头往南港方向去了。

风扬起一角帘布，灯光打在她后背的那一瞬，她身上那件灰麻色工作服还残着布屑。

她站在那儿没动，手里抓着那张样布标牌，低头看了一眼上头写着的三个字：

这不是第一卷布。

但这是她清织线，自织的，第一卷真货。

她知道。

今晚这车要是能顺利进港，她这摊子就真能靠自己的机器、自己的工人、自己的轴心撑起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