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这把老骨头值钱。”宋清淡声说，“锅炉要是还能点火，我就敢把我厂副线给你放这跑。”

老范回头看了她一眼，没吭声，手伸进口袋里掏出钥匙，咔哒一声开了锅炉房门。

门后是股陈年潮湿味儿，地面是砂灰混石屑，铁皮盖的锅炉肚子鼓着，旁边那根蒸汽管子被人补过三次，焊痕一节节粗细不一。天花板上挂着一只老电风扇，叶片灰的快看不出颜色。

“你这玩意儿能开？”宋清走近两步，用脚尖踢了踢锅炉下面垫的木板，木板都潮软了。

“火不灭，管子就能走。”老范点了颗烟，靠着墙，“上个月我还给林家供过一批麻线布，量不大，但能跑。”

“你现在要不要我这批活？”宋清开门见山，“我不讲太多，我现在能拉你两千匹布料，一个月内走三批，你只管烧火开机，我出人工一半。”

老范没说话，抬头看着锅炉上的那条红条幅，斑驳但还能认的清：

「勤出布，实成货，不做面子厂」

宋清顺着他目光看过去，过了一会儿，慢慢说：“我不要面子厂，我要货。我能下单，我就能下场。”

老范抽了口烟，烟灰掉在地上没扫，他抬手拍了拍裤腿，“我这厂人老，但不瞎。别人是怕接你活，怕惹人眼红。”

“我不怕人眼红，我就怕人说我靠裙带。”宋清转身走到窗边，看着外头那根布料悬挂线，一块油布披在铁架上，风吹的啪啪响，“我要是真的靠裙带，我今天就不来找你了，我早就坐在市商会办公室等批文了。”

屋里沉默了一会儿。

老范把烟头掐在锅炉边缘那块铁片上，“我跟你干一把。”

宋清点了点头，没笑也没说话，只把口袋里的合同草稿拉链拉开，摊在锅炉上的木箱子上。

“你看完字就签，明天早上我送第一批布来试机。”

“明早？”老范一愣，“你厂真敢这么快？”

“我厂要是等批文，我就死了。”宋清说，“不是我急，是他们逼我。”

出了锅炉房天更暗了，风从厂后树林那头灌过来，吹的铁皮墙一片响。刘秀英在厂门口等她，双手揣在军大衣里，鼻子冻的通红。

“成了？”她问。

“成了。”宋清拍拍身上的灰，“他人没跑，锅炉也没凉。”

“那这批走副线？”刘秀英眼睛一亮。

“副线归他，主线我还在控。”宋清拉开车门，“但从今天开始，我们清织线，不靠别人接布头了。”

“咱厂自己织。”

车开出协力纺织门口时，那排写着“八三年技术标兵”的旧墙上还贴着褪色奖状。

宋清看了一眼那奖状，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合同草稿，没说话，只把它折了两折，塞进胸口口袋。

她知道，她这步算走出去一半了。

剩下的，要看她明天烧的出不出第一锅布。

协力纺织的合同刚签完那晚，宋清回到家时已经快九点。家属区那排楼走廊没灯，楼道口贴着居委会新出的“夏季防火”公告，还没钉牢，一阵风吹的哗啦哗啦响。

她脚下是双洗的发白的胶底布鞋，鞋帮还有一片灰泥没擦干，楼梯口还有人炒菜，炸豆腐的味儿跟辣椒油搅在一块儿钻鼻子。她没往里看，直接推门进屋，门一合，才脱下外套往墙上一搭。

“回来啦？”陆臻从厨房探出身子，围裙上沾了点酱油，他正在炖汤。

“嗯。”宋清随口回了一句，把合同抽出来压在餐桌角。

陆臻擦了擦手：“今晚吃鸡汤粉条，我加了点莲藕。”他说完顿了一下，“你是不是又签新线了？”

宋清没回答，只把文件袋拉链拉开，又拉上，手指按在那拉链齿上停了一会儿。

“不是新线，是旧账补缝。”她说，“他们不是说我封仓吗？那我就补线给他们看。”

“你这步走的有点急。”陆臻端着汤走过来，“副线还没跑稳。”

“不是我急，是他们催的。”

“谁？”

“申达。”

陆臻没接话，只是把汤碗放下，轻声说：“小心点。”

宋清拿起汤勺喝了一口，汤挺烫，她没出声，只是舌头轻轻一抵牙根，咽了下去。

第二天一早，厂办办公室刚开灯，刘秀英就抱着一摞报表冲进来，边走边说：“宋总，南纺协会那边发函了，说是接到多家布商联合建议，要求我厂暂缓签布头协议，理由是‘市场秩序尚不明确’。”

宋清坐在靠窗那张办公桌后，刚翻开手里的布样册子。

“这‘尚不明确’，指的是我一家独大，还是他们一家吃瘪？”

“我看是后者。”刘秀英把文件摊在桌上，“这批所谓的‘建议’，联合签名里，第一家就是申达，第二家就是昌泰。”

宋清把文件往边上一推，起身拎起外套，“中午开会不？”

“今天十二点整，市办那边开协会小组会，说是要‘探讨布源市场结构调整’，点名我们必须到场。”

“开。”宋清话说的干脆，“他们要‘探讨’，我就去‘实锤’。”

“那咱们拿啥去？”

“拿我昨天签的那份合同草稿。”宋清说完就走出办公室。

中午快十二点，她穿着那件深蓝棉布外套，里面一件灰格子立领衬衣，腰间那条旧皮带扣子早就磨亮了边，但拉的死紧。

刘秀英拎着个大号布包，里面全是布料清单、出货发票、仓库进出单。

厂里的那辆老东风轿车早早擦干净了，轮胎抹了黑油，玻璃还贴了个“出口单位”小标志，是去年宋清自己手写画的，管用不管用，反正贴着有底气。

车开进市办时，路边站着几家厂代表，穿的都挺齐整。申达那边来的是市场部老总李延飞，一张圆脸，衬衣鼓的像气球，人话还没说，鞋已经踩上地毯。

“宋总，这么巧。”他故意往前一挡，“又是你？”

宋清一只脚还没踩稳地砖，直接就回了句：“不巧，明摆着你点我来，我不来还以为你心虚。”

李延飞笑笑，手插兜里不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