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手里那纸揉了两下，啪一声捏成团，顺手塞进了帆布外套口袋里。

天早上起的急，饭都没吃两口，她脑子是清的，但胃里空的像后仓装完车留下的货槽。厂后头这条河道风大，围墙低，纸是顺风灌进来的，砖头都压的歪了，还摆的跟供桌似的。

她站了一会儿，抬腿走回厂区正门，边走边伸手把袖口扣紧。仓库口子边几个卸货的工人正抽烟，其中一个转头看了她一眼，还没敢吭声。

“烟抽完就去把北仓门口那堆码箱垫高点。”她一边说一边走，“昨晚下雨，垫板全湿了。”

几个工人立马踩着水泡泡跑开。

进了办公楼，她直接拐进资料室，门一推，屋里光线昏黄，靠窗的那排老文件柜门轴响的跟拖拉机下坡似的。

“秀英，监控调出来。”她看也没看，直接把话丢了出去，“昨晚两点到五点，厂后围墙那块。”

刘秀英正蹲在地上给发黄的报销单分批，一听她这句，啪一下站起来膝盖撞到柜子边，“你是说有人半夜溜进厂？”

“不是进厂，是贴纸。”宋清朝窗户指了指，“贴的齐齐整整，红笔圈的比合同红章还鲜。”

刘秀英转身翻出那台黑白电视机大的录像机，插上磁带时手都抖了一下，“要是被人钻进来了，门卫的罚。”

“不是钻，是从外头贴围墙底下，趁风吹进来。”宋清说，“但是的有人知道我们早上几点换班、几点出货、哪边围墙没人巡。”

刘秀英没说话，只从柜子里抽出那本《保安夜巡登记表》，翻到昨晚那页。

“二号岗昨晚断了十五分钟记录。”她指着那页纸，“夜班老胡可能喝酒了。”

“把他换下去，去门卫室写检讨。”宋清直接下令，“门岗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下一次要是贴的是一张查税通知呢？”

话刚说完，窗外的拖车开了过来，咔咔咔压着地砖一路吼着进了仓口。铁皮上还有昨晚没干透的泥巴，一摊一摊，像脚印拖出来的。

“这批是东源那边回仓的头布。”刘秀英瞄了一眼，“昨天试完样，今天他们答复我们能定三千匹。”

“太慢了。”宋清摇头，“我给的时间是五天两批，他们三天才给第一单答复，要不就是人少，要不就是心虚。”

“你想换供货商？”刘秀英有点紧张。

“我想自建线。”宋清说这话的时候语速平稳，像是说“晚上吃什么”。

她走回办公室，坐下，拉开抽屉，从里面抽出一张早前画过的布料流转图，用手指一段一段滑过，“前道供应、纺线、压布、检样，都是靠别人。我要是现在不自建，有人掐住我线头，我就的每天睁眼看人颜色。”

刘秀英坐在她对面，小声问：“你是说……申达？”

“他们跟昌泰联手了。”宋清点头，“昨天晚上这几张纸，不是无聊人写着玩儿的，是想搞我们的人开始有章法了。”

“你想怎么做？”

宋清低头看了看表，“先别急。”

“中午你陪我去趟老‘协力纺织’，看看老范那边的锅炉还烧不烧的起来。”

“你是说……三年前那家？厂房都快塌了。”

“塌了我也去。”她站起来，一把抓起桌上的车钥匙，“他们不是说我们小厂吗？我就让他们看看，我们这‘小厂’到底有几口锅炉。”

风吹过厂门口那面小旗子，旗杆是钢的，红布早就有点掉色，但上面的字还是能认清楚的。

「清织线——缝实布，做实货」

宋清一脚踩上驾驶室，车窗没关，风直灌进来。她没吭声，只把后门一关，呼一声拉响汽笛。

刘秀英抱着档案跑上副驾，车刚出厂门，一辆陌生的蓝色小车远远停在对面巷口，玻璃暗的像黑漆涂上去似的。

“那是谁的车？”刘秀英回头看了一眼。

“别管。”宋清踩下油门，“今天谁看，就让他看。”

车沿着厂后那条石子路一路颠着，水坑一滩一滩，轧过去都能溅起小半轮胎高的泥点。宋清没开灯，灰天压着头，远处那排民居烟囱才刚刚冒出烟，柴火味混着湿气，像是有人在灶边炒咸菜。

协力纺织在老郊区工业带最深那块，路口没牌子，老墙皮全斑驳了，一块石灰白底黑字的“安全生产”牌子挂在厂门上，铁丝绑的，风一吹咯吱咯吱响。

宋清把车头一拐，压进厂门，轮胎轧着水泥碎块，咯咯地响的人牙根发酸。厂子里没人说话，地面潮的能反光，仓库边挂着一根吊链，锈成橘红色，一截风绳搭在铁架上打着旋。

“你真觉的他们这还能织？”刘秀英从副驾探头出去，“这地方看着像随时能塌的。”

“塌了我也敢租。”宋清推门下车，脚一下踩进水坑，裤脚湿了一半，也没回头。

她走到主楼前敲了三下门，过了好半天，门缝才挪开一条缝，一个穿着蓝布上衣的老头探出头来，戴着毛线帽，手里还攥着一把锯子。

“你找谁？”

“找老范。”宋清站的笔直。

老头愣了一下，“你是……宋清？”

“你记的我？”宋清没笑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，湿的已经粘布。

“你那年不是扛布来签单的吗？咳，我记的你，三号锅炉口那回你还差点踩进灰池里。”老头咧了咧嘴，“我去喊老范。”

门里传来楼梯踩木板的声音，“嗵嗵”地像老钟敲地板，老范从楼上慢慢下来，穿着件满是毛球的深棕呢子大衣，脚上踏着一双解放鞋。

“宋清？你还真来了。”他眼神不抬，拎着钥匙链走下来，“你前几年不是说不合作了吗？”

“前几年你锅炉塌了，布也断线了，我说过合作？”宋清边说边往厂房里走，“我只说，有事再来。”

老范扯了扯鼻子，领着她往后锅炉房走，一边走一边咳嗽，“这厂没人烧了，设备也烂了，年轻人都跑出去做电器生意了，现在就剩下我这把老骨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