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刻，他不是在看，而是在被看。

无数细小的触须从四面八方靠近，伸来问候，确认来意，随后退开，留出一条通向核心的道。

“你还有退路吗？”林皎皎问。

“有。”他睁开眼，瞳仁深处泛起微弱的青光，“你。”

“我不是退路。”她摇头，“我是你的围栏。”

“有围栏就够了。”他笑意更浅，“跳。”

方舟像压了一口气，整艘舰体绷紧到极限，下一秒，一声无声的炸响在每个人的耳骨里炸开。

不是声波，是时空的缝隙被推开时挤压出的冷感。

控制厅四壁瞬间对白，仿佛所有颜色都被剥掉又飞速折回。

“第一次跃迁完成，位移三点六光小时。”林皎皎快速读数，“能量消耗百分之九，循环层稳定，生态中庭温差上升零点五，正常范围。”

沈启的呼吸比刚才重了一点，指尖从心石表面滑下，“没事。”

“别嘴硬。”她把掌心从副控台上挪开，轻轻靠在他肩上半秒，“第二次会更重，你先喝口水。”

他接过水囊喝了一口，水像从喉咙里刷过，又像抚平刚被拉紧的弦。

控制厅外，星海无言，只有那枚微弱的织女光点在遥远处心跳似的忽明忽暗。

“我开始预热循环层了。”她回位，光纹再次爬满她的臂背，“第二跳需要我的输出增幅，不然你会被拽得太深。”

“你撑得住？”他看她的侧影。

“撑不住也得撑。”她没看他，“你向前，我在下面兜着。”

第二次跃迁来得更快。

方舟外壳像从内到外被点燃，护盾边缘卷起一圈细白的波。

那是跃迁前必然出现的时空边界涟漪，像雪崩前的第一声脆响。

林皎皎背后的光翼在这一刻悄然浮出，细密的羽片并非实物，却在空气里拉出一层层几不可见的弧。

“加压。”她短促道。

“加压。”他应。

心石的光从青转为白，控制厅地面随之微微下陷，好像整个空间被按了一个小小的蹲。

第二次跃迁不是滑过，而是扑下去，撞开另一处宛若水面的薄层，再从那层里拽出自己的尾巴。

这一次结束时，沈启的唇色白了一度，林皎皎的额角冒出细汗。

她抬手抹了一下，汗水竟有微弱的荧光，落在指尖又很快渗回皮肤。

“消耗百分之二十六。”她低声，“你的精神值比预计掉得多。”

“我把增幅线拉到了最底。”他坦白，“信号很弱，我不想丢。”

“别这样压。”她的瞳孔里有一丝凉，“你不是盖亚，你只是它的代行者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他垂下眼睫，“第三跳后，亚光速巡航。”

“第三跳会更疼。”她看着他，“疼到你想放手。”

“你在。”

“我在。”

第三次跃迁前，方舟内部的生态中庭整体提温一度，藻林像被风吹过，表面起了一圈细涟。

潮汐管廊中传来低低的水颤，像是某种古老的鼓点在打拍子。

所有生物层都在给心石让出更宽的荡幅，去容纳那一次必然的暴冲。

“准备。”林皎皎深吸一口气，“开始。”

这一回，光不是从心石里出，而是从整个方舟同时冒。

它像一颗被人用力握紧的心脏，猛地把血冲开所有管路。

控制厅里每一块金属的边缘都泛起白，像有雪从里面渗出来。

跳跃的那一瞬，沈启听见一个巨大、却又极远的呼吸声，像宇宙本身在对着他胸腔吹气。

结束时，他用手撑着台面，指节泛白。

林皎皎直接坐在地上，背靠着主控台低喘，两条光翼悄然贴回背脊，像收起两片薄薄的云。

“停。”她闭着眼，“巡航。”

“巡航。”他应，手背上青筋还没退，“亚光速，一倍。”

方舟收住跃迁器官，外环鳞片一枚枚顺回，护盾从扩张状态缓缓收拢。

外部的星海恢复了熟悉的距离感，那枚织女光点比先前近了半格，再过几次校正，肉眼就能看到它的淡蓝色晕。

林皎皎站起来，拍了拍他肩，“去休息舱二十分钟。”

“你呢？”

“我去循环层。”她淡淡，“我比你耐造一点。”

“别吹牛。”他笑了一下。

“你快点。”她转身，“我在下面等你。”

方舟的循环层是另一番天地。

那里没有冷硬的金属质感，更多的是柔、湿、暖。

弧形的壁面布满光苔，像在黑夜里呼吸的湖面；

沿着脊梁铺设的能量血管透明而有序，里面流动着泛着淡青光的液体，像被抬高到空中的河。

林皎皎把手放进一处嵌着能量花冠的凹槽，花冠张开，露出柔软的中央。

她轻轻把掌心贴上去，一瞬间，整个循环层像是舒了口气，原先略有凌乱的节律迅速变得均齐。

“别装好人了。”她低声，“我知道你不舒服。”

没有人回应她。但整个循环层的温度悄悄升了半度，像在回礼。

休息舱里，沈启靠在半透明的仰椅上。

这里不像战舰，更像是某种用来安抚大型动物的设施。

椅背会随着他的心跳而微微起伏，像有人在背后替他呼吸；

舱顶有一圈很薄的光，像月亮照在水里，既不刺眼，又能让人把心放下去。

他闭上眼。意念线仍与心石相连，哪怕他在休息，方舟也在他意识的边缘轻轻摩挲。

那感觉像一头巨兽把头蹭在他胳膊上，不想离开，也不愿打扰。

“别怕睡。”林皎皎从通讯里进来，“我在。”

“我不怕。”他低声，“我怕你。”

“怕我什么？”

“怕你硬撑。”他一笑，“怕你把自己掏空。”

“你要的不是一个温柔的同伴。”她的笑有点冷，“你要的是一道能挡浪的山。”

“你既是山，也是水。”他闭目，“还有光。”

不到十分钟，沈启从极深的疲惫里抽回，再睁眼时，仰椅为他调整了一个更利于血液回流的角度。

他起身，头晕只剩薄薄一层，像雾。

“我回控制厅。”他道。

“来循环层。”她说，“你看一眼里面。”

他推门下行。循环层像一座小城，温柔、潮湿、正在自净。

藻林的边缘挂着细碎的水珠，像植物长出的汗。

更下方的生态中庭有一个悬浮的鱼群，那不是地球的鱼，却用相似的方式聚散，像一枚呼吸的肺。

“这就是方舟的胃和肺。”她等他走近，“我活着，就是保证它一直能吃、能呼吸、能消化你给它的风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