县衙的砖瓦还是老样子。檐下的水珠还未干。可那殿里坐的人，早不是那几日前吊儿郎当、整日打盹的废物皇子。

柳闲坐在正厅，手中捧着一盏温酒，身侧无吏、无侍，只一炉火。他穿了件青色绒袍，袖口略有些松，腰带却系得极紧。

火光映着他面色，淡，却不虚。

听闻人进门，他抬眼看去。

“严大人。”他站起身，露出一抹不冷不热的笑，“这大早上的，是专门来看孤？叫孤受宠若惊啊。”

严启松拱手，嘴角带笑：“殿下言重了。您贵体初愈，又操心政务，微臣身为地方官，怎敢不来尽点心意？”

他眼神扫过厅内，没有香案、没有文卷，连个笔吏都没有。

整间屋子冷清得很，却偏偏透着一股“静水深流”的味。严启松心头微动，却面色不变。

柳闲请他入座。“坐吧。这几日西宁风紧，孤也没睡好。”

“倒是你，气色不错。天灾之后还这么精神，不愧是大周的栋梁。”

严启松笑了笑，手指抚着椅背，语气极为恭敬：

“哪里哪里。都是为民分忧，不敢居功。”

“不过——”他话锋一转，轻声道：“属下听闻，殿下近来查账查得紧，恐怕受了不少苦吧？若有不明之处，微臣虽职微位卑，但也愿为殿下分担一二。”

柳闲听着，轻轻一笑。

他眸子沉静如镜，似是根本不曾被这话扰动。“孤确实查得紧。你也知道，太子那边催得急。”

“说这赈务案牵连数年，如今再有亏空，怕是要牵出朝堂议政。孤若不查，怕是连你也要一同受难。毕竟，你是西州之主。”

严启松眼神一闪，随即露出感激神色：

“殿下为民请命，为官员分忧，此心……微臣铭记在心。若朝廷真要问罪，微臣也自认责无旁贷。”

“但，还望殿下能为微臣多美言几句。毕竟……这次确实是天灾。”

“许多调度不周，并非微臣故意为之。微臣愿承担差失，也不想让圣上误以为地方懈政。”

柳闲眯眼，一字一句，似笑非笑：“放心。孤看得出来，你很尽心。”

“仓储虽有亏，但也算勉力维系。这份艰难之中保得一州不崩的功劳，孤会记下。”

“等奏折递回京，孤定然如实禀报。你若真是无心之失，朝廷不会苛责。”

严启松微愣，随后面露喜色。“殿下真是明理人。”

“如此，微臣便安心了。至于赈务账册一事，微臣近日也叫人整理好了几本清册。”

“虽非最终完卷，但可供殿下一阅。也好有个交代。”

柳闲点头：“送来吧。”

“孤这两日清闲得很。反正别的事也查不了——不如就从账册下手。”

他神色平静，语调懒散。

可严启松听着，却只觉得安心。他原先还疑柳闲是在装傻，如今看来——

不过如此。一个太子派下来的空壳，一个无权无势的废皇子。

有几分聪明，能看出点账里门道，就以为能动朝廷重臣？

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。这种人，用个顺水人情就能送走。不怕。

严启松站起身，再次拱手。“微臣告退。殿下若有任何吩咐，微臣必万死以报。”

柳闲也起身，笑着将他送到门口。“路滑，当心。你是孤在西州的左膀右臂，可不能出事。”

严启松微微一顿，随即笑着回礼。“多谢殿下体恤。”

等他走远，陆松从侧门进来。“殿下，这人还真敢来。都这时候了，他还想着稳你心。”

柳闲却没笑，只是轻轻道：

“他不是稳我心。是探我底。他想看我是不是还在试探，还是已经放弃。”

“他想确认我到底懂不懂。现在，他心里大概已经定下了。觉得我不过如此。”

陆松低声：“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动手了？”

柳闲摇头。“还不能。动他，要证据。”

“要的是全盘皆输。不能让他还有翻身的机会。现在他放松了，正好。”

“咱们接下来动王承礼那条线——他若真心虚，就会派人插手。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口。”

他转头，望向那空荡荡的正厅。

“让他觉得我们不过如此。然后看着他——自己把自己送上堂前。”

午阳透过廊下窗纸，斜斜地照进来，把案几上的茶盏拉出一道长影。

堂外吏员来往脚步匆匆，却无人敢言声大过一尺。

柳闲坐在厅中，指尖翻着昨日送来的清册，眉眼看不出情绪，唇边却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。

陆松在他身侧站着，低声道：“殿下，王承礼的人昨晚动过。试图闯进旧案房，寻的是那年户曹案。”

柳闲轻轻“嗯”了一声，没有抬头。“果然沉不住气。”

“严启松知道这事么？暂时还没有。”

陆松顿了顿，压低声音，“不过咱们这边再动一步，他大概就该觉出味儿来了。”

柳闲缓缓阖上手中清册，往后一靠，指节敲着椅扶，轻声道：“那就给他一个机会。”

陆松抬头：“殿下的意思是——”

“西州下辖三十六乡。”

“南溪乡前几日我去过，灾情不轻。孤手里还有几批救济的衣食没发出去——”

柳闲说着，微微一笑，眼里泛起一丝凉意：“不如……让巡抚亲自走一趟。”

“也算是地方官体恤民情。”

陆松一怔，随即反应过来：“殿下要支他出去？嗯。”

“孤在这府衙里待着，他压我一头。但若他人在半路，孤想动手——”

“便方便许多。”

酉时未至，严启松再次进府。

他换了身暗红袍子，系了玉带，带着几名随从，一进门便笑：“殿下今日唤臣前来，不知有何吩咐？”

柳闲起身，手中持着一份黄绢奏折模样的卷子，递给他：“孤刚收到南溪乡数户人家的雪后信函，说是仓粮不继，衣被难保。”

“想了想，西州百姓遭此灾年，巡抚不应只守城中。孤打算将这批布料、干粮送下乡，由你亲自带人送去，也显得体面。”

严启松眉头微动。

“殿下是……要臣亲自前往？可如今政务繁忙，若离衙日久，只怕难以掌控——”

柳闲抬手打断，面上却仍是那副温声细语：“不过半日脚程。南溪离此不过三十里，马不停蹄一个时辰便到。”

“孤知你辛苦，但民心不可散。况且，你亲自前往，孤回京之后也好将此事写进奏折——是大功。”

严启松眯了眯眼，没再推辞。“既如此，臣遵命。”

他接过卷轴，笑着行礼。“多谢殿下成全。此事，微臣定不辱命。”

柳闲拍了拍他的手背，笑得云淡风轻。

“那你就尽快动身。别耽搁。孤会在这儿等你回报好消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