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怀安身形虽老，站姿却依旧挺拔。那双老兵的眼睛落在柳闲身上，似看似审。

厅外的风吹动屋檐上的冰凌，断了一根，砸在青石地面上，碎了。

柳闲拱手，朝楚怀安深行一礼。

这一次，是太子之礼。不是轻点，不是敷衍，而是极正式、极恭敬的一礼。

楚怀安眼中浮现复杂神色，扶了他一下：“你如今是储君，这礼不该我受。”

柳闲答：“太子之位，是百官所推，臣子之情，却心口无欺。若不是将军一声‘我等愿战’，北疆未必能平。”

楚怀安摆手，声音低哑：“不提那些老账了，坐。”

柳闲落座，段晨自厅外退下，陆松却在旁边站着，抱着一坛酒，神色怪异。“行吧……我是真没想到，这辈子还能见你给别人行跪拜大礼。”

他走近两步，朝楚怀安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：“陆松，见过老将军。”

楚怀安抬眼打量了他一眼，没说话，只微微点了点头。

陆松又转头看着柳闲，笑着拱手。“恭喜你，太子殿下。我也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，但现在说了，心里挺踏实。”

柳闲没笑，语气平缓。“我也不知该不该接受。”

“可如今朝廷的担子压在我这儿，哪怕不认，也得扛。楚将军，我今日来，不是求策。是来告急。”

楚怀安眼神一沉：“何事？”

柳闲抬手，食指轻敲在面前桌案。声音不响，却敲得稳。“朝廷没钱了。”

陆松本来抱着酒坛的手，顿时一顿。“怎么就没钱了？你们不是刚打完胜仗？”

柳闲转头看他，目光微沉。“打仗，是花钱最快的事。你觉得十万兵马，一日粮饷几何？一个冬衣要几钱？战马伤残的补贴几何？”

“从草原回来的士卒，一人不过三百钱抚恤，连一口薄棺都抬不起。如今又遇大雪，西岭冻死三千人，西州断粮五日，灾报压下，我一一拆过。”

“兵部、户部，全推。要银子——没有。要粮——无存。连库藏帐都成了死文，翻开都是空项。”

陆松脸色一点点变了。“你不是有兵符了么？你杀得了贪官，难不成还从死人肚子里刨粮？”

柳闲看着他，忽而淡声一句：“所以我来找你。”

陆松嘴角抽了一下：“你别说得这么直白。你这是……找我要钱？”

柳闲答得干脆：“是。”

楚怀安端起茶盏，低头不语。

柳闲轻声开口：“户部这几年拨银全靠战线压账，账上写的是发了，可实际只发三成。我问过库吏，今年开春后朝中可用之银——不足万两。”

“灾区需要的，是粮、是衣，是能挡风御寒、救命的东西。所以，我想问你。陆松。你手里——现在能拿出多少？”

屋内静了一瞬。炭炉烧得正旺，铜管中的水“咕咚”响了一声，热气缓缓散起。

陆松皱着眉头，坐了下来，把那坛酒放在桌上，手指轻敲陶封。

“说实话？我这些年混得不如你。铺子关了两三家，欠账也不少，原来靠的是父亲的名头和西商的一点旧路。但……”

他顿了一下。“我能动的银子，大概也还有个一万三千两。”

“再加两家老铺压仓的布匹、药材，加上我老娘名下的绣坊，算下来，凑个两万两问题不大。”

他抬起头，看着柳闲，眼神认真。“你若真急，我这两万两给你动。但你得答应我一句话。”

柳闲望着他：“什么话？”

陆松一字一句：“花我陆松的钱，救的就该是百姓。”

“不是官帽，不是台案，不是折子上好看的数。你若拿去周旋朝堂，那我今日翻脸。”

柳闲轻声：“你这性子……怎么还跟以前一样。我以前没做过太子。”

陆松哼了一声。“你以前是我朋友，现在还是。可你若做起官来变了心，那我真敢在太极殿门口骂你。”

柳闲笑了。

不是那种虚伪的应酬笑，是眼里带出点暖意的那种。“放心，我若真连这点底线都没有……你别等我登基，你现在就该扇我一耳光。”

楚怀安此时终于开口：“两万两，只能解一时之急。你手里还有什么法子？”

柳闲静了片刻。“我能杀人。”

“但杀不了饥荒。我想的是，拿这笔银子做引，借助西商。陆松在西商有旧人脉，能调集布匹、干粮、药材。但我不能明面上让朝廷来‘借’，一借就打草惊蛇。”

“所以我想用陆家和太子府的名义，私下采买，走运河，一路送进灾区。只要第一批东西送进去——百姓活下来。朝中震荡归震荡，人活着，才有日后。”

楚怀安微微颔首：“这个法子稳。但你动的是私银，朝堂若查……”

“就说我贪了。”

柳闲说得干脆。“反正这些年，说我什么话没有？多一条‘挪用民银’算不得事。”

楚怀安盯着他看了片刻，忽然道：“太子之位，不是为了你自己。”

柳闲神色一顿。“我知。但若不为自己撑伞，谁来替你挡雪？”

楚怀安沉默，良久，抬手从身后拿出一个沉沉的铁匣。“这里是旧年边军战功银，原是给阵亡将士后人抚恤的。”

“可多年过去，没人来认。我做主，借你五千两。”

柳闲起身，抱拳一礼。“谢将军信任。这钱，我记着。日后我若坐得稳，就给你还。”

楚怀安看了他一眼，语气不重却有力：“你若坐不稳，那就死在路上。我楚怀安不服软，也不扶废。”

柳闲低头：“记下了。”

陆松坐在一旁，望着这一幕，没笑，也没插话。

只是忽然把酒坛拧开，倒了一杯，递给柳闲。“干了这一杯。之后该干什么，你来定。”

“但我警告你，柳闲。我这辈子只赌一回。若你真把老陆家的银子喂了狗——你下回见我，可就是我来给你提剑的。”

柳闲接过那杯酒，一饮而尽。

没作声。杯底敲回桌面时，“咚”的一声，像铁器入鞘。

火光晃了一下，他眼神从酒盏移到楚怀安脸上，沉沉开口：“我算过账。”

“西岭、西州、平陵、南岗，四地灾情。加起来，灾民过了五十万。这一轮若不救，春前就得死一成。”

“按照最低生存线，每人三斤粮、半身衣裳、火柴取暖、药材防疫。光是吃的、穿的，加上运输、人工，一口气要两百万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