旁边另一个工人接话：“咱厂是炖饭的，不是开学堂的。老实说，咱工人也不会做生意，更不会卖规矩。咱就会缝布出货，可你这规矩一立，厂就不让缝了。这锅，咱工人看不懂了。”

宋清点了根烟，没抽，夹在指头上转了半圈，才开口。

“你们是想开机器了？”

老吴抿着嘴，点了点头。

“谁拦着你们开？”

“不是……咱没货，没订单，你不开工，工人都闲着。”

宋清把烟头按在桌沿：“锅是谁的？”

“……厂是你的。”

“厂是我的。可锅是谁的？”

没人敢出声了。

宋清站起来，看着面前这几个人：“锅是我的，规矩是我定的。你们饿了，不是因为锅不在，是因为汤没煮出来。可灶，是你们自己的。”

“章卖出去了，规矩有人认了，是锅回来了。可你们不想干了，是你们火灭了。”

办公室里安静了。

老吴低头半天，才闷声说：“宋总，不是我们想闹。厂里这么干着，心里慌。”

宋清盯着他：“锅我看着，灶你们点着。饭，是你们自己的。”

没人说话。

过了会儿，宋清指了指后院那排老机器：“明天想开机的，把规矩拿回去看一遍，按章开工，谁爱干谁干。不想干的，门在那儿。”

几个人站了半天，最后一个个低着头走了。

刘秀英从门口挤进来，小声：“你就不怕他们真走？”

“锅在。”

“可没人守锅，你自己能干？”

宋清冷着声：“不点火，是他们的事。锅，我没丢。”

刘秀英不说话了。

她知道，宋清死心眼。

但她也知道，厂里人心，真有点散了。

当天晚上，厂宿舍里灯亮到很晚。

二线老组长跟几个技术员坐在床边抽烟。

有人问：“你们说宋总那套行吗？”

没人接话。

老吴最后叹了口气：“章归她，锅归她，咱呢？”

没人敢吭声了。

第二天早上，宋清在厂门口看着。

二线那帮人没走。

规矩没改。

火也没点着。

可锅还在。

第二天一早，宋清站在厂门口，天还没亮透，门房那盏黄灯泡一闪一闪的。

刘秀英跟在她身后，站了半晌，憋不住问：“宋总，你就这么等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他们要是真不来呢？”

“厂门敞着，规矩贴着。不来，是他们自己没灶了。”

刘秀英沉默了一会儿：“厂是锅，人是灶。你不怕人散了？”

“锅在，散了的也得回来。”

“可饭不是你一个人能煮出来的。”

宋清没说话，只站着等。

一直等到快八点，宿舍那边才传来动静。

二线的老吴带着几个人，慢吞吞走过来了。

刘秀英眼神一亮：“回来了。”

宋清只抬了下下巴，没吭声。

那帮人走得慢，跟走刑场似的。到了厂门口，没人敢先开口。

老吴抽了口烟，闷声闷气开口：“宋总。”

宋清点了下头。

老吴憋了半天，还是咬牙说了：“章我看过了，规矩也背了。我们……干。”

宋清盯着他：“按规矩？”

“按规矩。”

“章谁签的？”

“……清章。”

“锅是谁的？”

“你的。”

“灶是谁的？”

“……我们的。”

宋清把头点得死死的：“行。灶是你们的，饭是你们自己熬的。但锅我看着。”

说完，她转身就走了。

刘秀英在后面小声说：“宋总，你不管？”

“我看着就行。”

“可他们……”

“他们得自己知道，饭是给自己熬的，不是给我。”

“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回来？”

宋清一句：“饿了的，都会回来。”

二线机器那天开了。

封章规矩贴在车间墙上，谁都不敢犯。

老吴那帮人是真吓着了。

火是他们点的，可锅扣在宋清手里。饭要不回锅里，他们自己也吃不上。

刘秀英一边帮着监督，一边忍不住跟宋清念叨：“这章规矩，你是真拿他们当外头厂管了。”

“锅是我的，不是他们的。”

“可他们是你厂的人啊。”

“厂是锅，不是人。”

刘秀英听到这句，真是无话可说了。

她有时候真搞不懂宋清到底图个啥。

可是——

厂是开了，饭是有了。

大家嘴上不服，可规矩一个个守得比谁都死。

她明白了——

不是他们心服了，是他们知道：

锅，真不是他们的。

当天晚上，刘秀英翻着厂里账本，掰着指头算：

外头卖火的钱到账了，厂里自产的饭也开了。

清章这个规矩，厂外有人掏钱用，厂里人不敢不守。

宋清这锅，她真是给扣住了。

刘秀英坐在那儿，突然开口：“宋总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你还记得你厂刚开那年吗？”

“记得。”

“那时候厂没规矩，没章，谁愿意干就干，愿意跑就跑，锅你也没看着。”

“后来锅丢了。”

“所以你才……立规矩？”

“锅丢过一次，就不会再丢第二次。”

“你是认死锅了？”

“不是锅，是规矩。”

刘秀英没再说话。

她知道宋清认的是锅。

可她突然明白了——

在宋清心里，锅就是规矩。

谁守规矩，谁就是在她锅里吃饭。

不守规矩？

那锅盖扣下来，饿死你。

厂里帐刚算完，宋清没多留，往家赶。一路上风大，她也没缩脖子，就那么直着走。

到家推开门，一股米饭味扑过来，可屋里安静得跟没人一样。

桌上那碗饭是剩的，米都结成了疙瘩。

她妈就坐在桌边，扒拉着饭，一口一口，慢得跟嚼纸似的。

宋清站门口没吭声，鞋也没换，瞧着桌上那口凉饭，过了好一会才问：“咋不做新的？”

她妈没抬头：“有剩饭，热了热。”

宋清没接话，把门口的外套往椅子上一搭，走进厨房，把锅盖掀了。

锅底黑一圈，汤糊了。是前天晚上的。

她没骂人，也没埋怨，把那锅汤倒了，锅刷了干净，添水上锅，自己开始烧火。

火苗噗噗地蹿起来，屋里才像个人过日子的地方。

她一边烧火，一边手里往米桶里抓米。屋里静得过分，只有水声和柴火噼啪响。

烧着烧着，背后传来她妈声音。

“厂里……稳了吗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