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话说得轻，可砸在人心上却像一口铁锤。

严启松当即又重重叩首。“殿下圣明，属下惭愧。”

“属下这就回府，连夜清查分发名册，务必将这笔赈银不差一文，送到每一个灾户手里。”

柳闲淡淡点头，像是这场对话，终于可以结束了。

“你下去吧。明早我自己出发，不用你来陪。”

严启松听出这句带着明显的逐客之意，急忙起身退后两步，再次躬身一礼。“属下这便去。”

“只盼殿下……早些歇息。风寒重，不可伤体。”

柳闲没再说话。严启松自知多言无益，便转身出门，轻轻阖上了后厅门。

严启松出门，门扇阖上，风声被牢牢隔住，屋中归于寂静。

柳闲坐在案后，半晌没动。

火光映着他面庞，眼神清冷，不带丝毫倦意。他不是个会轻易放松的人。

哪怕此刻屋里温暖安静，他却像一直在看着另一座未曾揭开的冰山。

直到屋外脚步轻响。

陆松推门进来，身上还带着些夜雪气息，头发未干，长刀斜背，一进门就蹙眉。“殿下。那巡抚不安好心。”

柳闲抬眼看了他一眼，没说话，倒是随手指了指角落一张椅子。

陆松走过去，坐下，拎起袖子擦了把脸上的雪。“我去外头转了几圈，那严启松动得太快了。”

“粥棚刚搭好，粥就煮上了，棚外还挂着太子赈银配施的横牌。他这是在抢功。”

柳闲手指点着桌角，轻轻弹了一下，木面发出“啪”的一声。“急着抢，说明他心虚。”

陆松哼了一声。“但这人不简单，嘴上说得滴水不漏，下面动作比谁都快。”

“今儿早上城南又多设了三个赈点，说是就近施粥。连医馆都调了三成人去灾户处挨家送药。我派人暗中查了，都是真的。”

柳闲却似笑非笑。“表面工作做得这么好，他是打算把罪名盖回百姓头上了。”

陆松皱眉：“殿下是说……”

“他知道我们盯上他，所以反倒主动施政，把该做的都先做出来？”

“可这两天下来，真没看出什么大纰漏。”

“账目规整，粮仓加锁，仓库内外巡岗也加了人手，甚至还特地立了两名亲卫盯着仓粮流向。”

他一边说，一边拿出一张粗麻纸，上头是今天刚汇总的分发统计，连炊事锅灶数都写得清清楚楚。

“就这节奏，旁人还以为他是个好官。咱要真动他，朝廷反倒觉得咱太过。”

柳闲没接纸，只是淡淡一笑。“老狐狸也有尾巴。藏得再好，也得喘气。他越装，我越信——这人手里有东西不敢给我看。”

“陆松。你让人盯住他几位亲信，不动声色，别暴露。特别是那个副参贾庭。”

“那人说话不多，但每次调人调物都要经过他。还有一个——巡仓司的记事员，姓杜。他年纪小，眼神飘，走路带风，一看就是心虚惯了。”

陆松点头：“我记下了。”

柳闲起身，走到窗前，掀帘往外看了一眼。

天未亮透，雪后的街面像是被削过一层，银白压着青石，冷得透骨。

“这西州，有点干净得过头了。连个失手的巡丁都没有。”

“就这么两天，他们就能做到滴水不漏？这才是问题。”

他目光一凝，语气忽然冷了几分。“查不到错，那就去找没写下来的那部分。”

“这西州一共八县，严启松调得动的只有六县。”

“那剩下的两县，我明日要亲自去看看。”

陆松顿了顿：“要不要我先派人过去打探？”

“别。你一去，他们就装了。我去，不带官服，不带车马，就带一个户籍名册。”

“我要知道，这所谓优质灾户名单，是怎么编出来的。”

陆松皱眉：“殿下，您一个人……怕不妥。西州虽不算乱，但咱们这身份——”

柳闲转头，神情淡漠：“我若怕，便不该来。”

“你留在西州，替我压着这几处新设粥棚。记住一句。”

“凡是写了太子赈银四字的地方，一两银子都不能少。有一个漏账，我问你。”

陆松神色肃然，低声应下：“是。”

屋外风声又起，远处有钟楼传来三声晨响。

柳闲披上外袍，一边整理袖口，一边道：

“这老狐狸啊，扮得越像，我越想掀他皮。但掀皮之前，得摸清他背后那条链子，是连着谁。”

陆松站起，目送他走到门前，忍不住问：“殿下真不带我一道？”

柳闲笑了笑。“你这一身杀气太重。去了，百姓怕你。”

“我一个人，能问出话。”

“这两天，记得别让姜云知道我不在城里。”

陆松眼神一动，忽然笑了：“王妃要知道您跑去灾区，准得发火。”

柳闲摆摆手，转身而出，风雪扑面，长衣微扬，一步步踏进晨色中。

两日后，西州南邑。

雪未化尽，路上都是泥泞。

柳闲换了一身寻常青布袍，脚踏厚靴，一身仿民役打扮，连鬓角都染了层霜。

跟随他的只有一名骑快脚的驿骑，名叫阿黄，是陆松挑出来的老实人，不多话，也不多问。

柳闲一路翻过南丘，入了南邑境。

进村前，他特意停在了一户灾户门前。

屋破墙歪，门板以石压角，窗上糊的是芦席，一看便是彻底穷困之地。

门口堆着雪，雪上却有一串脚印，从门内延伸出去，像是有人早上刚出去。

柳闲走过去，敲门。屋里没人应。

但屋角却隐隐传出一阵轻响。

他绕过去，推开那块挡着的旧布，见到一口柴灶，旁边窝着一名瘦小的少年，披着破麻布睡在灶灰边。

柳闲蹲下，没急着惊动他，只从怀中取出一颗热过的黑枣，塞进他冻得发紫的手里。

少年哆嗦一下，睁眼，吓得缩成一团。

“你……你是谁？我不偷东西了，别打我……”

柳闲语气轻缓：“我不是官，我就是问问。你家人呢？”

少年瑟缩着，眼里有一层干裂的红。

“我娘两天前……去领粥。还没回来。”

“粥……早上才发的，得排队，有人打架，昨天还……还死人了。”

柳闲眼底微沉。“她去哪儿领的？”

“村北……那个大棚子……”

“说是巡抚新搭的……还有人抄名字。”

柳闲点点头，伸手拍了拍他肩。“你在这等，记着，灶灰冷了不许睡。”

“我让人送炭来。别睡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