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帝沉默。殿内只余烛火燃声，与窗外风雪声齐响，像一场寂静无声的攻心之战。

终于，景帝轻轻开口：

“当年……他生于冷宫，病秧十载，连朕都以为他撑不过南苑一冬。没想到，如今他能走到这一步。”

他语气淡淡，却听不出悲喜。

柳暝叩首，缓声附议：“正因如此，父皇更该防患未然。”

“留兵权在他身上一日，西北便不归朝廷。儿臣不敢争功。只愿父皇万年之后……天下可安。”

景帝终于点头。“传诏。赐赏依旧。”

“但令五皇子，三日内回京。其所领三万兵马，由兵部尚书、中军副帅楚怀安接管，归入西北边镇军统辖。兵权，回收。”

柳暝伏地叩首：“臣遵旨。”

风吹哈兰牙。雪未落，天色却冷得像要凝住了整片王庭。晨曦未透，玄龙王旗照旧猎猎。

柳闲站在哈兰牙旧宫的高台上，脚下是斩断王庭的残阶，身后是仍未散尽血腥味的风。他披着战甲，甲未卸，肩上披风半卷。天色将明，朝廷的旨意也到了。

金边白缎，封口完好，落款是——景帝亲笔。

段晨跪下双手接过，呈于柳闲。“主帅，旨意。”

柳闲没接，只抬手：“你拆。”

段晨低应一声，轻轻拆开蜡封。指尖一动，卷轴展开，一行一行落入眼底。

他读得极慢，字字清晰。“奉天承运，皇帝诏曰。西北战事已平，哈兰牙王庭已破，巴图尔已擒。”

“朕喜闻捷报，慰藉有加，赐黄金五百两、御酒五坛，以赏五皇子柳闲将士之功。五皇子忠勇果敢，领兵破敌，擒敌主于千里之外，功绩昭昭，堪为天下楷模。今边疆平定，宜班师回朝，以便朝廷册赏，褒封军功。钦此。”

段晨读完，看了柳闲一眼。“主帅，陛下让您回京。”

柳闲却像没听见似的，只缓缓抬头，看向天边一线将亮未亮的天色。他看着远方，半晌才开口。

“陛下这封诏，写得漂亮。从头到尾，不提一个兵字。可字里行间，全是刀。”

段晨沉默。

柳闲将手背到身后，走下高阶。一步一步，走得极稳。

风吹起他披风的边角，像一抹残火未熄。“他要我回去。是好事。可太急了。”

柳闲笑了一下，眼神不冷，却极清明。“哈兰牙刚破，草原十八部还没彻底清除。如今正是最乱、最虚、最需要稳的时候。”

“可他等不了。他怕我这手上三万兵不听话。也怕我站得太高。”

段晨低声道：“那……要回信吗？”

“要。”柳闲点头。“回得越快越好。让他知道，我听见了。”

他转身看向段晨，语气很淡。“拿纸笔来。”

段晨应声退下，片刻便取来。柳闲坐在破旧案几前，提笔。

未有草稿，未有犹豫。笔落如风，字成如刀。写得极快，也极狠。写的是他的态度——

不回。

也写得极有理：

【战事虽捷，但草原诸部尚未肃清，部众散逃各地，十八部残军潜藏荒岭。】

【哈兰牙虽破，王庭虽夺，但一日未清余毒，西北难安。】

【儿臣请命，自留于前线，清剿乱部。】

【望陛下暂缓召回之诏，待战事毕，臣自回朝请罪。】

他写完，吹干墨。段晨看了一眼，轻声问：“只这一封？”

柳闲笑了笑：“当然不止。”他抬手，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。沉。

段晨接过，打开。里面是七封信。密封完好，印蜡未动。

一封封写得整齐，封面没有署名，只有编号。

段晨心中一凛。“这是？”

柳闲盯着那几封信，目光沉静。“证据。”

“关于三皇子与草原十八部密谋。关于朝中有人暗中运粮、输马、通折、通兵。每一封，都是一刀。”

他话音很淡，像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。

可段晨心里却莫名一沉。“主帅……您这是，要动他？”

柳闲站起身，走到窗前。晨光终于落下，照在他脸上。那张脸年轻，带着疲惫。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。

他背手而立，声音不轻不重。“段晨。”

“我这一路，从南苑走到哈兰牙。走了十三年。以前我装傻，是因为装傻有用。现在我要动手，是因为——忍够了。”

段晨沉声抱拳：“末将明白。”

柳闲微点头。“将这些信，交给皇城锦衣卫千户林休。”

“他是楚怀安的人，不归三皇子那边。让他查。该查的，就查。该动的——动。”

段晨眼神一凛：“是！”

柳闲没再多说。他望着天边，那云卷云舒间，像藏着太多算计。

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去。回去，就等于交出这三万兵马。

而那时，他手上就什么都没了。只剩一封“赐赏诏书”，只剩那些朝堂上虚伪的掌声。

他不是不想要功。可功若不能自保——便是祸。风声穿过宫墙，远远传来马蹄声与军号。

哈兰牙的清晨，注定不再寂静。

柳闲缓缓闭眼，又缓缓睁开。“再给我十日。我把十八部残军扫清。”

“再给我三十日。我让所有人，看清谁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。让这封诏书——彻底失效。”

他转身离开。披风扫过案几，那封密信轻轻晃了一下，未被吹走。一缕晨光照在案面上。

他步履平稳，走进哈兰牙最深处。雪落未至。可风已冷。杀意藏在风里。

柳闲披甲而行，嘴角微扬。“这账。我一笔，一笔，慢慢清。”

雪终究落下了。一粒一粒，落在灰黑色的旧王宫石阶上，没声，却带着清冷的杀意。

柳闲站在高台上，身披战甲，静静望着雪色。

风裹着雪，从草原深处吹来，吹得他披风猎猎作响，像即将燃起的一场旧火。

他目光淡淡地落在阶下的几人身上。是锦衣卫。是他亲手挑的。不是最强的，但最稳。

他们神情肃穆，腰刀不响，眼中皆是死志。

柳闲开口：“信，按我吩咐的送。记住。不是藏，不是保。是走漏风声。”

为首那人一愣。“主帅是说……故意让人知道？”

柳闲点头。“传消息的人，用慢信线。但故意在西京驿站做停留三日。然后再让城中探子不小心听见。”

“消息不能假。但也不能全真。要让人信，却又疑。”

他说得清清楚楚。每一个字，像打在棋盘上的子。一子一子，步步紧逼。

为首那人低头：“属下明白。主帅是要……引那人出手？”